陕西青年作家安焱乡土风情长篇小说《虎凤蝶》连载二十八(第55、56章)
●作者:安 焱(陕西宝鸡)

第五十五章
当年费尽周折,好不容易考入周原县重点高中的龙铁蝶鼓着一百八的劲儿,立志抓住美好青春,勤学苦练三年,将来考个重点军校,来圆他没有实现的当兵梦。因为周原高中历年来就有学子考上北大、清华,还有被录招考上飞行员的光荣历史。可命运却并不随龙铁蝶的意,替他安排了一出又一出情味很重的戏码。
如果说,龙铁蝶遇上秦可艳是一段躲不开的孽缘,那么,后来他遇上高蝴娇,就成了他坠入爱河的开始。高蝴娇是现任周原县土地局局长高云楼的长女。高云楼的丈母娘是纪素芳。纪素芳与龙铁蝶的爷爷龙继荣是凤翔师范的校友,两人还产生过一段暧昧。龙继荣的老爸龙天霖与纪素芳的老爸(原周原县文教局专干纪鸿尚),在旧社会,两人在振兴地方教育事业上还共过一段公事。
还可以更直白一点的说,高蝴娇是在寒雀巢长大的龙黑妹的亲大姐。当年龙黑妹刚出生没多久,龙子平去周原县县委找他大姐夫梁智光引路,去县委家属楼下抱龙黑妹回龙蹄沟那年,听梁智光说她亲爹高云楼是周原县纪检委书记。反腐倡廉的风声很大,他不敢带头违反国家规定的一对夫妻只生两个孩子的计划生育政策。他不得已才出此下策。
龙子平从铜川回家的那年八月,正赶上龙蹄沟村在规划新一茬住户宅基地。负责人秦连城跑到寒雀巢说:“子平哥,你看你三个儿,趁现在是茬口,赶紧给你再弄一院新庄基。”
“现在多少钱划一院?”不当回事的龙子平漫不经心地问。
“3000块钱。”秦连城笑着掏出高级香烟金丝猴,发给龙子平一支。
“不要,你找找别人看谁家要。事是好事,但哥刚回来,要怂没蛋,想要也要不起。”秦连城走后的那晚,龙子平跟卖香回家的王凤霞商量了半晚上,王凤霞同意再划一院庄基。
天一明,龙子平跑到龙蹄沟村村部,拿着王凤霞卖香积攒的1500块钱买下了村北大路边的那院低价处理的住宅基地。虽然龙子平年龄已快五十,在铜川攒了十年劲的他依然雄心勃勃。他原本计划在新买的宅基地盖大型养猪场,准备轰轰烈烈大干一番。刚回家手头不宽裕的他那念头在脑海里一闪又灭了。第二年在门边头圈出一大片,既安全又捷径的地方,扩建了养猪的猪圈。
龙铁蝶去县城上高中前几天,看到龙子平回寒雀巢卖豆腐养猪,把破旧的寒雀巢,一年年经营得有声有色。镇上、村上干部跑到寒雀巢以参观养猪场为名,提出了新问题。
一、头门口扩建猪圈,面积太大,超出了乡村级规定的猪圈标准;
二、按地方有关土政策规定,新批的宅基地满一年不盖房,就要缴罚款。

养猪场好不容易建成,总不能强拆了吧。龙子平根本没想到,他去年买了那块新院子,把愁毛给买下了。一个接一个的难缠问题,在拷问着龙子平的心量。实在没辙的他跑到周原县城,找县委的他大姐夫梁智光,看他有没有别的办法。
梁智光笑着道:“你十多年没见的黑妹的生父,人家现调到土地局当局长了。他正好管这事,我带你去见见。”
很快梁智光、龙子平在周原县土地局局长办公室面见了高云楼。他掏出香烟发给高云楼、梁智光,算是行过见面礼。高局长请两人坐沙发,泡好茶后,坐回办公桌。他听了龙子平的来意后,从桌面的笔筒中抽用一支铅笔,在官方红头专用纸上随便写了几行字,签上自己大名盖了公章,交给龙子平说:“你把这纸条拿回去,若镇上、村上人再来找你麻烦,你就拿出来让他们看。”
龙子平很庄严地接过那张带有行政命令效力的纸条后,听到高局长还问:“你家新院子得是没有办土地证?你过两天再来一趟,我让小孙给你把土地证一办。”
事后,高局长还是没有忘了问正在上小学五年级龙黑妹的一些学习近况。他又对龙子平笑着说:“我现在帮你一个忙,你将来也帮我一个忙。听说你的大娃、二娃都考上了周原高中。我的那个女,你无论如何,到时也得让她上个高中。如果她考不上。我想办法。她高中三年的生活费我全包了。”
“好,没问题。父母都盼望儿女成才,有你这句好我很高兴。”笑着答应的龙子平临走前,邀请高局长,梁智光去大街上吃个便饭,被两人婉言回绝了。
龙子平拿回那张似圣旨,又如尚方宝剑的纸条,镇住了那些一而再,再而三到寒雀巢没事找茬的村官乡官。把一介草民三两下摆不平的事,分分钟给办得平平妥妥。
大娃,二娃都在周原高中上学,虽不同班,但是同级同校。为了孩子上下学方便,王凤霞给他俩买了一辆新自行车,成了兄弟俩高中三年同去同回的新坐骑。
龙铁蝶第一次踏进周原县重点高中——周原高中,那巍峨高大的门楼已经几周了。他看到的景变了,他的心也随之变了。同时,他每日的作息也随之改变了,不再是他以前上小学,上初中的农业社时期老旧的早上去学校上两节课,9:30放学吃早饭;上午上三节课1:30 放学吃午饭;下午上三节课6:00放学,而改为与城市学校作息时间同步的“两大上”。他周末回到龙蹄沟,发现以孩子圆心,每天围绕孩子转的农村人的日常生活安排,也随着小学生、中学生改为“两大上”新作息时间的改变而改变。
分在火车头班,高一一班的龙铁蝶很快认识了同班的语文课代表高蝴娇。高蝴娇个子大,人白净。虽说不上惊艳四座,但论长相、论身材,还算过得去。
高蝴娇对龙铁蝶产生好感,是周原高中每年对新生在阳历10月10日~10月17日举行的为期一周的军训上。一身身绿色军装,纪分扣扣得很严,被子叠得像刀切过的豆腐块的周原县武装部教官们站上了周原高中操场。
一个个英俊、威严,像钢铁般坚强的身躯,再一次燃烧起了龙铁蝶的从军梦。 天天唱军歌,走军步、学军人的仪容和风采。在为期一周的军训最后一天后晌,学生们刚到操场,负责高一一班的武教官宣布学生们在偏西的大太阳下站军姿。

在正式站军姿以前,武教官讲了站军姿的基本要领。他说正规的站军姿,要求非常严格。双肩上别着大头针,头一动就扎着;胳肢窝里挟着纸,稍一松就掉落。双腿间也挟着纸,一有缝就挟不住。不像你们现在这么松松垮垮,随随便便站着就行了。
“全体都有,向前看,稍息,立正!”全班五十六个同学暴晒烈日下,站过半小时,有的站着站着变了样,有的站着站着昏倒了,被搀扶到操场边的树下阴凉处。全班唯独一个挺的最直,站的最正,坚持站到最后“不变色”的学生,就是站在第一列第五位的龙铁蝶。从头站到尾,如笔挺的雪松没走样,像泥塑的神像似的,一动不动。全班再没有第二个!
“你,准备出列!”武教官用食指指向龙铁蝶命令他,“起步走,立静,向后转。稍息,立正!”面对着全班同学的龙铁蝶站到最前边的显眼处,武教官表扬了他拥有军人的气质和靠得住的坚实肩膀。一个普普通通的“兵”,在很短的军事训练中,能得到周原县武装部部长武教官的口头嘉奖和表扬,是多么的来之不易啊!
这个如装进裤兜里的尖锥子,很快崭露头角的农村娃,连他自己也没想到,他会在操场上的军训上,以这样的方式在全班同学面前脱颖而出。
一时间,五十六双眼睛全都聚焦在这个非军人又似军人的帅气美男子身上。其中也不乏有,为之心动的家住周原县委的高蝴娇的一次次放电。那暗送秋波的饥渴眼神,让龙铁蝶脸上感到一阵接一阵火辣辣的烧。

也就是从那天以后,两人经常来眉来眼去。龙铁蝶神不知鬼不觉地走进了高蝴娇的心田,把萌芽的爱的种子,穿过隔着的时空,种进她未开垦的情感处女地里。
军训刚结束,班上团支部书记钱栓劳在晚自习上给龙铁蝶说,“其他同学都把团员证交了,就差你一个。要不,你回家去取一趟,明天干早我要统一上缴校团委。”
九点半,周原高中第二节晚自习的电铃一响,龙铁蝶小跑下教学楼,推起放在宿舍楼的那辆崭新的黑色飞鸽自行车,出了校门,连夜赶回龙蹄沟去取他拉在寒雀巢的团员证。
一路上,没有风,也不见半个人影,由月亮、星星陪伴龙铁蝶在黑暗中穿行。他骑过七星河的水泥桥,道路转为一段礓石路。他再下车吃力地推车,上了半个多小时蜿蜒曲折,很陡峭的土坡路,
是什么力量充满他全身,鼓励他深夜回家?是军人不怕吃苦,不怕牺牲的精神,还是武连长的口头嘉奖,在他的脑海一次次回荡。
在深邃的夜空中,银河倾泻而下,点亮远处的山山峁峁。推车到坡顶的龙铁蝶过一苹果园旁的小路,看见不远处前方一黑影在动。他走到跟前,那黑影又不动了,变成一簇竖立在路边的玉米杆。
心里多少生起了害怕的龙铁蝶走着走着,看到沟坡远处的坟堆间,突然冒出了一团蓝色的火焰。他看着看着,发现那火焰向他慢慢移动。紧抓车把的他快速骑上车,蹬欢脚踏板向前奔去。

他疯狂地蹬着自行车脚踏板在前边拼命地逃跑,那团悬在低空中的蓝色火焰,以更疯狂的速度,边忽高忽,紧追他身后。他发了急,来不及转弯,连车带人栽倒在路边的水渠里。那团诱人的火焰,一下子撞上他的后背。他着魔了!他扶起栽倒的车,感到背上烧焦般疼痛,像背着一个火红的小太阳。
回到寒雀巢的龙铁蝶在被窝打着手电,偷偷看了一阵子《红楼梦》,很快睡着了。黎明时分,浑身发烫的龙铁蝶在梦里口干舌燥地大喊:“高蝴娇?高蝴娇!你在哪里?你在哪里?”
当虚汗淋漓的龙铁蝶从土炕上惊醒,看到炕墙上贴的一张张旧报纸。他才知刚才的境遇是不真实的。诚然,他心里也是很喜欢高蝴娇的。两人每天偶尔不经意的撞脸,眼神总会像深情的火花碰到一起,交织并停留。
可他也明白,他是一个农民的儿子,怎么会高攀到一个当官的千金。就是他愿意,可人家不见得就愿意。可他真得很爱她,他在楼道第一次碰到她,就对她一见钟情。
她万人迷的大眼睛,是勾他魂魄的那一种。他一天看不到她,他就心里空落落发慌,总像缺了个啥似的。晚上他老是想她,直到他想得睡不着难受。他必须得到她,只要她答应他,哪怕叫他跪着走一万里的雪路……
梦境里得到和现实中得不到,撕扯着龙铁蝶矛盾的心,使他陷入深深的爱之痛中,不能自拔。他一个人坐在黑暗的土炕上,偷偷地哭了。他恨自己生在了这个没落又穷苦的破烂家庭。他恨父母不是高官或者大款。狠到最后,他恨他自己,今生不该来到世上,更不该遇上她。他甚至恨高蝴娇,为什么要进入他的梦里,令他梦碎魂飞,肝肠寸断!
不,他今生必须得到她,得不到她,他会发疯,他会死去。
那一夜,没睡着的龙铁蝶烧得浑身像火蛋。天快亮时,他鬼使神差地下了炕,没加衣服,只穿条裤衩,光着脚来到院子。一手紧抓他的阳具,一手高举火把,在很冷很冷的院子不停转圈圈。龙铁蝶的怪异行为,将白天劳累过度的父母从酣睡中惊起。王凤霞披着棉袄跑到院子,惊愕地问:“铁蝶?铁蝶!你咋了?”
听到母亲喊他,龙铁蝶丢下火把,冲进厨房,抓出那把嘣出豁口的老式菜刀,用燃烧出火焰的眼睛,瞪了瞪王凤霞,然后他跑出头门,朝东头村委会方向跑去。
紧追其后王凤霞老远看见刚结婚才两天,承包了村部商店的龙红社的妻子苟爱菊在勤快地扫商店门口。她急促地大喊:“爱菊,爱菊,你快给我把铁蝶挡住!”听到命令的苟爱菊跨开两腿,手握扫帚横立在大路中央,面向横冲直撞而来的龙铁蝶。龙铁蝶向路左,她拦向路左;龙铁蝶向路右,她拦向路右……
“趔开!快趔开!”龙铁蝶说着抡起手中菜刀,在空中旋转了三百六十度后,飞向正左左右右,进进退退的苟爱菊。也是慌神的苟爱菊躲闪不及,锋利的菜刀尖伤了她的胳膊。
龙铁蝶跑到村委会门口,嗖嗖爬上那根瘦高瘦高的水泥电杆。杆顶朝东南西北四个方向按装着四个高音喇叭。他大声唱道:“……谢谢你,给我的爱,叫我今生难忘怀。谢谢你,给我的温柔,陪我走过那年代……”
唱完后,龙铁蝶从鼓鼓的裤兜里掏出一封封撕碎的情书,一大把一大把撒上天空。一片片如雪花的纸屑,飘落了一地。每一片纸屑上都是泪水,每一片纸屑上都是痴情,每一片纸屑上都是高蝴娇的名字。
水泥杆下围满了一大圈看热闹的人。有的在说风凉话,说这娃好好的,咋可他爷(龙继荣)一样疯了。这病可能像瞎瞎脾气一样,是属于遗传性的。人群中也有人搞笑式地喊:“歌星,歌星,下来唱嘛,握个手下?”龙铁蝶闹到最后,最终被村民们连哄带骗拉下水泥杆,硬拉着反弹的四肢,抬回了寒雀巢。
“你娃好好的,咋会成了这样?是不是中了啥邪魔?”围观的人群非议哗然。
对发疯的龙铁蝶不管不问的龙子平没有走出寒雀巢去解救。他趁家里没一个人,去了龙铁蝶睡的厨房炕上,取开枕头,发现那本如砖头厚,在他眼里是禁书的《红楼梦》。
龙子平拿起那沉甸甸的《红楼梦》翻了翻后,破口大骂道:“狗日的,整天偷看这书。人常说看了红楼梦,啥都不想弄!就是这书把娃害了!”气得他撕扯了几页,由于这精装本书太厚,一时半会无从下手。于是,他拿着它塞进了锅眼中。
那日天刚黑,王凤霞上左邻右舍以及斜对门,先后进了五户人家的头门,去讨要齐全叫魂必用的五彩线。然后,她请来隔壁的萧玛瑙开始做法事。

“鸡蛋叫魂圆又圆,三魂七魄都叫全。铁蝶回来了,回来了回来了,沟里凹里回来了。铁蝶回来了,回来了回来了,河里水里回来了。铁蝶回来了,连滚带爬回来了。铁蝶回来了,回来了,没远没近回来了。铁蝶回来了,回来了……”
王凤霞跪在萧玛瑙身后,跟着她一遍遍吟唱着《安魂曲》。她看着左手心端一枚用毛笔画有眉毛、眼睛、鼻子和嘴的煮熟鸡蛋,右手握着扫炕笤帚的萧玛瑙站在跪在土地堂前的龙铁蝶旁,从头上、肩上到背上、边念边刷扫。
萧玛瑙在一遍遍响彻夜空的不间断诵念《安魂曲》同时,捏着着火的鬼票子的她围绕龙铁蝶浑身,上上下下,火烧火燎九圈。当边烧边念的她直到鸡蛋在手中竖立起来,才算把跑到龙铁蝶身外的六魂七魄叫齐全,叫回到龙铁蝶体内。那晚的叫魂术就此结束。

那晚,手腕绑着叫过魂的鸡蛋上系着的五彩线,高鼻梁被萧玛瑙有意捏红的龙铁蝶睡到天亮,又从天亮睡到天黑,再睡到天亮。他从土炕上爬起来,觉得自己好了,赶紧骑自行车去了周原高中。
高一一班教室,化学老师在上边讲课,同学们在下边认认真真地听讲。可越听越头脑昏沉的龙铁蝶如听到了催眠曲似的,不知不觉爬在桌上睡着了。几乎每天的每堂课他都在打瞌睡,他怎么也清醒不了。
就这样一日日地迷糊着在周原高中混日子,转眼又到周末,龙铁蝶骑车带龙春辉回到了龙蹄沟。王凤霞看大娃还是不大对劲,于是她又带他去寺沟宋仁康家瞧病。宋仁康让龙铁蝶坐上板凳,把胳膊平放桌面,开始把脉。听了二三分钟心跳后的宋仁康说:“你这娃多大了,有没有说媳妇?”
带娃来看病,宋大医生问那与看病似乎无关的话,让王凤霞有点意外,不过,她还是如实回答:“二十出头,还在上高中。咋哩?”
“噢,没有啥,只是随便问问。”高明的宋神医把出龙铁蝶的病,不是有男女之事,就是手淫或遗精所致。他不愿把话挑明改口说:“你这娃精神严重衰弱!”
接着,宋神医给龙铁蝶头上扎了七支干针。一小时后,母子俩临走时,宋神医还给龙铁蝶开了一大盒补脑液,两盒补中益气丸,并提醒王凤霞每天下午带娃按时坚持扎一个礼拜。
扎针静养的那段日子,花痴龙铁蝶慢慢把情看开,也多少想明白,得到与得不到高蝴娇,都像熟视无睹的花开花落一样,不再有多少感觉。
漫漫人生路上,他龙铁蝶虽不是天上掉下的金猪娃,但他命里的意中人又岂止她高蝴娇一个?说不定上天安排他有比高蝴娇更上心的意中人,从它乡的相思湾 ,迈着妖娆的莲移步, 正向龙铁蝶一步步风摆柳地缓缓走来。

第五十六章
龙铁蝶第一次去皇臺寺,是在高二暑假。他在进了古城玉祥门不远处的洒金桥站下车,步行向南过古都大剧院,再向西拐进一条阴暗又窄长的深巷子。忽如眼前柳暗花明,在喧嚣狂躁的大都市中,竟然有一座古老的寺院,庄严静穆地出现在眼前。
那两扇锈迹斑斑的大红铁门,已有些岁月了。破旧的大铁门位于中轴线最前端,两边各套有两大间土瓦房。可以说是寺院的山门。踏进大铁门的龙铁蝶过土巷道,来到并不宽敞,也不宁静的院子,看到院子不像院子,被一家家胡乱搭建的长长短短临时窝棚,挤占成曲曲折折的双面街。院子尽头上空,房顶上长有一棵棵瓦松的大雄宝殿老土的外墙上悬挂着一条红色的横幅,印着正楷白字:不要等,不要看,搬迁政策不变。
无性生活的出家人和有性生活在家人混住一块,吃素食的尼姑与吃鸡鸭鱼的喝酒男人同居一院。这个咋看也不像寺院模样的皇臺寺,打破了龙铁蝶脑海里寺院固有的天然宁静,梵音妙妙,此乃世外清修居所的美好印象。
每天,居住在皇臺寺的虎二僧捂着耳朵,可以听到居民的杀狗声;捏住鼻子,还可以闻到居民腩臊子,飘满院子的大肉香。说起眼下皇臺寺的乱象根源,还得从解放前河南闹大饥荒说起。当年,为了活命,很多河南人搭乘西去的火车,拖家带口,逃到陕西西安城。一少部分灾民,逃入那座久负盛名的皇家寺院——皇臺寺。
俗话有请神容易,送神难。皇臺寺搭棚舍粥,救济灾民度过难关后,多少年过去了,他们不但没有离开,还在皇臺寺内娶妻生子,繁衍后代。把当年临时的避难所,乱占成了永久的家。那一家家乱七八糟的窝棚房舍,都是他们后来搞家庭建设才搭建的。
当下的这个结果,是当年打开庙门,大慈大悲的老主持没想到,也不愿看到的。如今的老主持已九十多高龄,常年体弱多病。日夜躺在病床上,连自己的基本生活都无法料理,更没气力把那群毁寺院清净的灾民撵出寺门。
目前,度日如年的老主持最关心的事,必须赶在她去见佛祖之前,精挑细选一个能振兴皇臺寺,光复皇臺寺,能完成她遗愿的接班人。可在诸多的徒弟中,要么是半路出家,要么是心术不正,没有一个合她老人家的心。总之,一个个善根不深,慧根不具。没有一个敢真正地跪着去丈量天路,发愿用毕生的精力一心向佛道!
面对皇臺寺人才青黄不接的局面,省佛教协会许会长意欲派虎二僧过去接管。 就在一日日病重的老主持卧病榻上,一夜夜听窗外如闹市的寺院,扣着佛珠难以入睡的时候,许会长让虎二僧带上礼物,隔三差五上皇臺寺老主持的床前,去问寒问暖。老主持每见虎二僧一次,就心生欢喜一回。
虎二僧频频来皇臺寺看望老主持,不只是她个人的心愿,更多的时候,是代表省佛教协会前去践行对老主持临终前的关怀。老主持圆寂前,把象征皇臺寺最高权力和荣誉的衣钵、印章,在窗外起风的一天后半夜,秘密移交到虎二僧手中。
皇臺寺老主持圆寂后,没得到传位衣钵的大徒弟窝着满肚子的怒火,去找虎二僧闹事。大徒弟说皇臺寺属于正宗的子孙庙,历朝历代只传徒弟,不传外人。她拿出一枚伪印章,在站满院子的众生面前,炫耀说是老主持临终前传位于她,她才是真正的新当家人。她大骂虎二僧这个外人是小妖精,抢了她的主持位子。
大徒弟还说,如果虎二僧不来皇臺寺,那至高无上的主持之位,名正言顺就是她的。虎二僧的突然空降,把本清澈的皇臺寺池水,给搅混了。
出家十余栽的大徒弟把老主持像亲妈一样看待,日夜伺候端屎端尿,盼得就是这一天。可如今,主持位子咋就成了别人得了。没有功劳,也有苦劳的大徒弟实在咽不下这口气。
成功的路上,总有大大小小的魔相伴。成功越大,魔也越来越大。不撞南墙,心不甘的大徒弟一次次伙同家人来皇臺寺闹事,闹到最后,把如如不动的虎二僧没怎么着,倒把自己闹出了绝症,没过多久,便气绝身亡。
活着没闹够的大徒弟去世后,她的孩子们穿白戴孝来寺院哭着叫着,接着继续闹。大骂虎二僧活活气死了她娘。并将她娘(大徒弟)的尸体,瞅虎二僧外出办事,不在寺院的空挡,撬门扭锁,抬放到虎二僧卧室新买的席梦思床上……
宽宏大量的虎二僧回寺院认了那个灾,一声不吭,把老主持大徒弟按皇臺寺主持的最高规格,风风光光给隆重厚葬了。之后曾经喧闹的皇臺寺,似乎消停了一段时光 ,也让刚刚走马上任的虎二僧在似庙非庙的皇臺寺,迎来稍作休整与喘气的机会。
事别多日,皇臺寺突然又窜进来一个背着铺盖,手提锅灶、锅铲脏兮兮的半老尼姑。她指名道姓说她是大徒弟的徒弟。她说她去外边当了几年游僧,现在要搬回她师父住过的屋子居住。虎二僧没见过,也从来没听说过已过世的老主持大徒弟生前还收了个小徒弟。于是,她置若罔闻,全当没事,任由那小徒孙在皇臺寺诉苦,瞎闹。

当小徒孙提前得知,虎二僧将撵她走的消息后,她说:“皇臺寺就是我的家,你这个不懂规矩的新当家,叫我往哪里走?”撵也使不得,不撵也使不得。虎二僧对那个缠死没活的小徒孙,最终采取冷战政策,不给她安排吃住,还吩咐皇臺寺内所有尼姑不要理数她。
说起来头头是道的那个小徒孙见了每月初一前来皇臺寺烧香的众居士,道出虎二僧一大堆的不是。她见了每月十五来皇臺寺拜佛的善男信女就说:“我在寺庙伺候我师爷,我师父的时候,不知她在哪儿。你叫她问问寺院年龄大点的师兄,那一个不认识我。就她瞎了眼,说她不认识我,给我没吃没住没名分的待遇。”
小徒孙的事,若再不了结,让她随意乱说下去,岂不是毁了虎二僧这个新当家的良好形象。于是,虎二僧去找几个老尼姑开会,等她验明真身后,招安了那个多嘴的小徒孙。
平息皇臺寺尼姑间的矛盾后,腾出手来的虎二僧把下一步工作重点,放在动员寺内居民搬迁上。她在搬迁动员大会上明确表态:积极配合,主动搬走的住户,优先发给安置费。胡搅蛮缠,顽抗到底的没有安置费。因为这原本就是寺院的地方,给你们安置费是佛菩萨的仁慈,不给你们安置费,也不违反国家政策。时间是从今日起,到月底结束。
住在皇臺寺多年,每晚上小西门摆夜市,靠卖烤肉营生的两口子认了事,积极相应号召,第一个搬走了;家住大殿旁,在大殿前奉子成婚,拜过天地的一对新婚夫妇也知趣的搬走了;蹬三轮车去大麦市街、香米园收了多年破烂的一位老大娘也识时务地搬走了。搬到最后,院子大多数住户先后都搬走了,只剩下一个白发苍苍,满脸长麻子的糟老头。
虎二僧给他多少安置费,他说啥也不搬。虎二僧第一次找他面谈,他说,“我在这生活了近五十年。这儿就是我的家,你叫我往哪儿搬?”
糟老头之所有不搬,他还有另一原因。他是个老鞋匠,在这院子,三十多年来,一直靠订做男女式皮鞋维持生计。每逢初一十五,善男信女们来庙里烧香拜佛的机会,推销他亲手制作的各种款式的男女式皮鞋,凉皮鞋,也有来取货的。他按客户下的不同尺寸,平常在家忙着叮叮咚咚赶订单。生意好的很,月收入堪比刚毕业的大学生。
虎二僧第二次找糟老头谈是在清早,她去时,老鞋匠早已骑上钉鞋的长木凳,敲起鞋钉来了。他远远看见虎二僧来了,跳下长凳,“哗”的关了房门。然后听见他在黑屋子大骂虎二僧不像个出家人,穿着僧袍的她是个面善心不善的活土匪!
到后来,找老鞋匠第三次约谈的不再是虎二僧,而是拆迁办的庞和平同志,陪庞和平一同前往的还有两名穿制服的警察。老鞋匠见了他们,没关门,上床躺下,头盖被子,两手捂住两个耳朵,一句话也不说。顽固不化的糟老头扎得那势,分明是在耍死狗。
一而再再而三阻扰皇臺寺拆迁,就是与无量寿,无量光,无量慈悲的老佛爷过意不去。
对付那类没素质的低俗钉子户,如同与虎谋皮,虎口拔牙,通过正常渠道无论怎么安抚,都是行不通的。邪人要使邪方子治。拆迁办耗到最后,还是采取了非正常的另类办法。
又过了两天,庞和平瞅准时机,看那个很“拽”的老鞋匠外出上街买菜的时机,打电话叫来警察,带上摄像机。将老鞋匠屋里的东西一件件全都照过相,搬上警车,拉到虎二僧提前打电话讲好的老鞋匠大儿子住处。

上街买菜回皇臺寺的老鞋匠看到几个民工在他住的破旧土瓦房顶,揭砖揭瓦。他急忙进屋,发现空空是也。
口吐白沫,要死要活的老鞋匠光脚坐在皇臺寺院子,嘴里不干不净地胡骂个没完没了。骂到天黑,没人搭理他。夜幕降临后,被前来的儿女们搀扶起来,架空身子拉出皇臺寺的大铁门。不肯离开的糟老头用两只鞋尖使劲勾住地面,在做最后的垂死挣扎。在他离开皇臺寺身后的土路上,他的两脚勾划出两行细长的,鞋尖磨擦地面的歪歪斜斜的痕迹。
总算把那个难缠的钉子户给强行拔掉了。对前期搬迁工作搞完一段落的虎二僧做了一个长长的深呼吸,心里很舒服地松了一口气。她开始把目光转移到下一拆迁目标,皇臺寺北边的西安中盛机械厂,那地盘也在虎二僧收复寺产之列。她知那厂子虽生意很不景气,但也有近百号工人,比居住寺内的居民更不好下手。
所以,她也就没有立马再淌那深水区,啃老主持在世时,不愿去啃的那块硬骨头。她采纳军师庞和平的建议,还是先缓一缓的好。
皇臺寺内的居民搬迁完毕后,虎二僧命庞和平、看大门的老刘,还有龙铁蝶以及前来帮忙的男居士们,拆除了近二十间土瓦房,填平后腾出更大的空间,以备之后恢复重建用。
接着,虎二僧着手改变皇臺寺脏、乱、差的寺容寺貌。首先将斜靠寺院西墙角多年,如闲置物的一青石方块石碑,请泥瓦工做了一个很体面的碑座,重新竖立在寺庙门前。
西安市重點文物保護單位
唐长安城皇城遗址
皇臺寺
一九八六年十月
西安市人民政府立
青石碑背面刻的内容,简要介绍了皇臺寺的由来,及其后来的两次更名。皇臺寺之所以是名副其实的皇家寺院,是唐朝皇帝李世民为其母建造。传说李世民母亲晚年笃信佛教,每遇逢年过节,她老人家都不辞劳苦,去终南山南五台烧香拜佛,路途十分遥远。
为了减少母亲外出劳顿,李世民在皇城与宫城之间城墙上,仿南五台模样,建造了类似的西五台,供其母常年使用,一直留存至今。换句话说,皇家寺院皇臺寺是传承孝道,弘扬孝道的一座二僧寺院。
昔日破旧不堪的皇臺寺在虎二僧的日复日,年复年的昼夜努力下,收回了大面积的寺产,可接着新问题又来了,恢复重建的需要大把大把的钱从哪里来?为了更广的吸引建庙资金,她多次去大兴善寺,向省佛协召开的常务会提交了关于《皇臺寺新成立陕西省佛教协会弘法利生委员会》的议案。
直到来年的八月底,树上蝉的鸣鸣时断时续,不再那么悠长,那么响亮了。徐会长终于点头,同意并批准了虎二僧的议案,并在皇臺寺院子举行了隆重的挂牌揭牌仪式。
喜忙到天黑的虎二僧用过晚膳,占用三间偏殿新成立的装修一新的陕西省佛教协会弘法利生委员会办公室窗外正下着一场透雨,被一阵阵斜风细雨冲洗过的皇臺寺更干净了,也更凉快了,也在一年年收复寺产中,美化妆点的更像个皇家寺院了。
眼看又要开学了,在皇臺寺打了一个多月杂的龙铁蝶将要离开古城西安,回周原高中去完成自己的学业。他在离开前,去给虎二僧打招呼。
“过两天再回。”正在洗脚的虎二僧有点恋恋不舍。
恭恭敬敬正坐沙发上的龙铁蝶笑着说:“我早回十几天,还要温习功课。”
“那你学费多少钱?”洗完一壶温水的虎二僧喊大徒弟再提一壶温水进来。
“一学期一百七十五。”听后继续在洗脚虎二僧还命释演殊取来三百块钱。
“我不要,庙里的钱,来自十方众生的爱心赞助,我不能随便拿。”
“师父叫你拿着,你就拿着。有劳动,就有报酬,这是天理,要不,佛菩萨又生气了。”比龙铁蝶大不了几岁的光头释演释笑着把钱硬塞进龙铁蝶的西服口袋。
【待续】

龙是中华民族的图腾,龙兴则中国兴。
——安焱
作者简介:
安焱,原名安红朝。昵称麒麟才子。陕西扶风人。宝鸡市作家协会会员。传统文化公益讲师,西府文化名人。南国文学宝鸡社社长,《芙蓉国文汇》签约作家。2019年荣获新中国成立70周年“文学杰出贡献奖”。
1996年开始创作,迄今累计创作超过100万字。先后在《中国乡村》《陕西农村报》、《西部散文选刊》《宝鸡散文家》《旅游商报》《百家号》《品诗》《西散南国文学》《南国红豆诗刊》《今日头条》《龙盟诗社》《都市头条》等杂志、报刊及全国各大网路平台发表作品超过10万字。著有《安焱诗文集》。 长达50万余字的长篇乡土小说《虎凤蝶》是他的第一部长篇小说,也是他的经典代表作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