陕西青年作家安焱乡土风情长篇小说《虎凤蝶》连载二十五(第49、50章)
●作者:安 焱(陕西宝鸡)

第四十九章
在四面高墙中熬过三千多个日日夜夜龙子平随着刑满临近,越发思念故乡,思念妻子儿女。在这之前,每年他都叫家人照张合影邮寄给他。 他从床头的木箱里,翻出七八张大大小小的黑白合影。每当夜深人静,他捧照片在手中,一张张反复翻看着。
这一张张包含风雨的成长照片,每看一次,龙子平就思绪万千,浮想联篇一次。他还想起萧玛瑙,想起他碎舅,想起他晚上加班睡在生产队碾麦场上,随时等自然的夜风来,跟几个社员手握木铲,在一木铲一木铲向空中抛扬,白天拖拉机新碾出的一大堆麦粒的场景。扬出来一架子车麦粒,生产队给算一个劳动,也就是满分十分工。如果风大的话,扬一晚上麦,顶两个劳动……
龙子平还想起,深秋多雨的挖玉米时节,他赤着光脚,在曲曲折折的烂泥巴路上,撅起屁股,低着头用架子车一车车往家里拉玉米棒的秋收场景。他从成熟玉米地中,挑拣出长成紫色的一根根甜玉米杆,砍下捆成小捆,放上拉有玉米棒的架子车,拉回家让孩子们当甘蔗吃。
越靠近回故乡的日子,越恋家心切的龙子平越想念亲人。他一而再,再而三向矿上领导申请,能不能允许他家人来铜川看望他一次。他的申请,最终得到矿上领导的批准。
在学生放了寒假的腊月,王凤霞带老三龙春雷,去了一趟铜川崔家沟煤矿。
“这就是咱家老大?都长这么高了。”脸上清瘦白净的龙子平见了龙春雷,本能地伸手去摸孩子的头,传达亲密。龙春雷不让摸,他趔开了。
“这不是老大,是老碎。老大老二比这还高,我没敢引来。”
“为啥?我不是写信叫你把老大带来吗?”
“坐火车过了一米二要买票,为省钱,我只好带了这个免费的娃来。”
“噢。”龙子平低下了头,看见龙春雷脚上穿的那双布鞋面上打着补丁,他哽咽着拿手去摸了摸。
躺在热炕上的王凤霞大半夜在梦中笑醒了。她睁开眼睛,周边竟是无穷的黑暗。她坐起来,掐了掐鼻子,拉开窗帘,看到院子白亮亮,玉银银,冰冷冷的月光,静静地泻在井台上。她自言自语道:“我以为是我带孩子真的去了铜川,原来这不是真的。”
天亮是除夕,王凤霞早早进厨房,为年饭做准备。蒸馍、炒菜、腩臊子,她样样在行。
好多年了,龙铁蝶很少听见戏迷王凤霞唱秦腔戏了。那天,他清清楚楚地听到在厨房蒸馍的母亲,在动情地唱起了《三娘教子》片段:
“……左边湿了,换右边;右边湿了,换中间;中间湿了,娘用身子将炕暖干……”
听后龙铁蝶在想,难道我小时候是尿床王,一夜能尿两河滩?不可能是我?我小时候多听话、多乖、多能干,应该是老二老三,要么就是她的黑宝贝女。
除夕夜,当王凤霞把蒸好的灶花花,搁上半墙神龕里新贴的灶爷两边供台上,正烧香磕头的时候,龙铁蝶和弟妹们正坐在半年前王凤霞为迎接快回来的龙子平,请村上龙甲祥和姚大料新盘的另一热炕上,在各显其能,为新年联欢高唱!
龙铁蝶取出那支心爱的葫芦丝,那支他养长毛兔,用剪的长毛兔兔毛卖的钱,购买的古典乐器,在很老练地吹起了“我们的家乡,在希望的田野上……”
下巴上栽着红玉米线当胡须,鼻梁上戴着用高粱杆做的木头眼镜的龙春辉,很入戏地推拉着用高粱杆制的二胡,时不时在二胡的“十”字链接处,抹上点唾沫,当搞的“油”,在一左一右很认真地拉着二胡,听它发出扯锯般的乐响。
闭着眼窝的龙春雷把洋瓷碗,扣在左膝盖上,两手高举两根筷子,摇晃着脑袋,在碗两侧很有节奏地使劲敲打。头顶扎着红头绳,脸蛋上抹着红膏子的龙黑妹站在炕中间,边跳边鼓掌。
那年的除夕夜,才更像个除夕夜。四兄妹自发组合的“田园风”派少儿乐团,每一个成员一个比一个兴奋,一个比一个欢数。他们在尽情地用自己独特的方式,为新春助兴,为新年添彩!
过了破五正月初五,召公镇联营机砖厂为答谢厂址所在地龙蹄沟村的父老乡亲们,特邀宝鸡市人民剧团,在龙蹄沟村部大院唱为期五天六晚上的大戏。戏迷王凤霞总算逮住这难得的机会,过饱了戏瘾。她上午看、下午看、晚上场场不缺。管她看过的没看过的,每天每场,她都不落下。

大戏唱到最后一天,戏场的小商贩开始便宜处理减价货,王凤霞去地摊上扯了两床花床单。那晚巴巴戏,方圆几十里的人都来戏场,凑热闹。
就在台下的观众看到精彩处,夜空中飘起了零星的雪花。戏场上秩序有点混乱起来。突然,戏台上停了电,台上台下一片漆黑。台下骚乱的人群在疯狂喊叫,相互推搡,渐渐演变成了机械式的大踩踏。
站在外圈的人向内挤,站在圈内的人挤不出去。一个个焦灼的脑袋在进进退退中前仆后仰。在一波比一波更猛烈的推来掀去中,腿下那一双双不听使唤的脚,随意胡乱踩踏起来。把与王凤霞一块去,穿在萧玛瑙脚上的一只新尖尖黑布鞋给挟掉了。
这种混乱踩踏场面维持了十多分钟,再这样乱踩乱踏乱挤下去,后果不堪设想。忽如电又来了,只见戏台上落了一层不成双的大大小小的花布鞋、黑皮鞋和千层厚窝窝棉鞋。戏台下搔乱人群渐渐安静了下来。
踩踏事件发生后次日,王凤霞去隔墙看昨晚被乱脚踩伤的萧玛瑙。在里屋却见到先蹬一步的丑香香。听她说,夜黑把从来娃他舅家看戏的龙宝成二女的碎儿子,在乱哄哄的戏台下,在挟来挤去的人群弄丢了……
在龙蹄沟,三五年碰不上唱一回大戏。每遇唱大戏,像这样唱到最后一晚,挟仗、丢钱、丢鞋的事经常发生,可丢娃的事,却是头一回听说。
日子就在人们天天走亲访友,热议唱大戏的后遗症里,一滑溜到了元宵节。过去龙蹄沟人住的土房,盖的土门楼上春节贴门神、贴对联,不时兴挂灯笼。只有在元宵节那晚,家家给土门楼的木门框顶上钉个钉子,挂起燃烧着红蜡烛的红灯笼。
过去农村的元宵夜,不管怎么装扮,显然还是没有城里那么亮堂,也没有烟花在空中绽放的绚烂!可眼下的龙蹄沟元宵节还是分外热闹且蛮有乡趣的。
元宵节晚上,家家猪窝、牛圈、柴房等,住人没住人的所有房子都用蜡烛点亮着。户户土地堂窑窝的碗里供放着老鼠馍。点着红蜡烛,燃烧着三支香。村里各条街上,有孩子们挑的看不完的,正流动的,五颜六色的,造型不同的花灯笼。
除了跟除夕夜差不多的鞭炮声外,孩子们聚拢在一块,拼凑成的灯会,无疑是构成夜景最稀有的元素。各家孩子挑着娃他舅过年走亲戚送来的新灯笼,走出家门,去街面上的人多处去赏灯、闹灯、斗灯。
寒雀巢院子,一张张幼稚的脸被灯笼里的红蜡烛光,照得红堂堂。龙春辉引着被烛光照得脸红堂堂的龙黑妹,挑着盏全身红的壶儿罐(似茶壶又似罐状)灯笼,拿热气腾腾的老鼠馍走出黑漆漆的头门。
老鼠馍是一种极具动物造形的艺术包子。老鼠肚子里的馅子是提前炒好的放有盐巴的油面。龙蹄沟一带地方风俗,每到元宵节,家家户户锅眼里架着硬柴火,烟囱里冒着通天烟,在拉扯着风箱,一锅接一锅在蒸这很有节气味的,内涵特殊寓意的老鼠馍。
老鼠馍尾巴、耳朵和鼻子,是由和好的面团捏成。眼眶是拿王凤霞平时做针线活戴的顶针,在鼻子两边盖两个小钢圈。再给每一个圈印里栽一颗黑豆,做为小老鼠的小眼睛。
属老鼠的龙铁蝶没吃老鼠馍,也没去凑热闹斗灯。以前很自信的龙铁蝶曾用薄木板、钢锯条,铁钉制成了兵乓球拍。那晚,同样很自信他蹲蹴在院子明亮的月光里,正制作一盏放飞美好梦想的古式天灯。
取大白萝卜横切成圆柱状,在柱心掏挖出坑洞,栽进棉花搓的细眼子,倒满清油,再点燃眼子,然后用白塑料纸糊成圆球形。封闭不透气的热气球内,热气越聚越多,慢慢地从地面升腾到空中。越升越高的天灯,随风改变方向,越飞越远。一闪一闪成渺小的亮点,与天上那 一闪一闪的星星混合,分不清哪是星星,哪是天灯?
龙铁蝶站在村庄高处的坡顶上,没有树木、房屋遮挡的空旷处,一眼眼盯着亲手创造的杰作,飞上了天,渐渐地变成一颗眨呀眨眼的亮晶晶的小星星。然后他低头在心里默默许下新年不能告诉给任何人的第一个愿望。
安顿完厨房里的活,坐上热炕的王凤霞端出针线笸篮,用剪刀剪下旧布片,在补被老鼠咬烂的装过红芋的一个个孩子背过的小书包,在思念远在天边的丈夫,耐心又焦急地等外出玩斗灯的孩子们早点回家。
“你爸回来了,你爸回来了!”那段日子老梦见她男人的王凤霞睡到后半夜,在深切思念丈夫的梦境中,将自己喊醒。她看到一个个孩子睡得很香、很甜。
哪怕是一场虚惊,照样高兴的王凤霞心里也是暖暖的。一时半会睡不着的她突然听到有人很响地拍打寒雀巢的头门:“凤霞,凤霞,你家麦草垛着火了,赶紧去麦场上救火去!”
在农村麦草垛着火事件时有发生。元宵节那晚着火原因无非有三种:一是未灭的烟头;二是燃放的鞭炮;三是坠落的天灯。不管哪种原因,眼下都不重要。眼下最重要是救火,救火,还是救火!
孩子们被王凤霞喊醒,马勺里端的水,老碗里端的水,脸盆里端的水,水桶里提的水,一个个急扑扑赶向火灾现场。
大火不只烧着了寒雀巢的麦草垛,由于后半夜挂起了大风,风卷着带火星的麦草灰,到处乱飞,飞落到哪家麦草垛上,哪家就起火。没过一杯茶功夫,接二连三还烧着了周边紧挨的四五家麦草垛。熊熊烈火不断向更远的麦草垛漫延。那黑暗中火势啊,才叫个大!把龙蹄沟的整个天,烧得通红通红。
“赶紧派人骑自行车上县城,叫消防车!”手提水桶的姚大料边向一丈多高的火焰泼水,边对站在身后黑暗处的村长龙占才提建议。
年还没算正式过完,各单位在放假。再说龙蹄沟这山高皇帝远的偏僻小地方,处处是坑凹不平的窄长土路,又僻背又偏远,叫消防车能及时赶到吗?听后没言传的龙占才嘴里没说心里话,依然四平八稳地望着大火,当什么事也没发生地抽着香烟。
焦急的村民们望着龙占才,等他出谋划策。过了好大一阵子,听见他不紧不慢地说:“村上已派人骑自行车抄近路去周原县城叫消防车。消防车一会儿就到!”
一会儿又是多长时间?一个一会儿过去了,两个一会儿过去了。龙占才安慰大伙儿说,消防车快来了。又过去了三个一会儿,龙占才又说,消防车现正在寺沟水库加水呢。再过了四个一会儿,群众听到龙占才又说,消防车车走到半路日踏(坏)了,来不了了。
时间紧迫,等不来消防车的人群出现一片混乱。在大火冲天的昔日碾麦场上,顾不上助人为乐去救别人家着火的麦草垛,一个个村民开始投入到自保自救自家的麦草垛。
寒雀巢麦草垛着火事件发生后,丑香香在王凤霞面前开玩笑说:“老人都说火着财门开。”看样子,寒雀巢红红火火的好日子真的要来了!

第五十章
黄昏时分,夕阳照红了涝池岸边的杨柳,也染红涝池里波光粼粼的绿水。村前庄后树梢里的知了在尽情地歌唱。自由自在的蝙蝠如一片片抛洒向村子上空的纸屑,在闷热的余晖中飘荡。
在龙蹄沟沟转弯的田埂旁,跪着一个四十多岁的男人。他先用镰刀割开坟头及周边一人多高的荒草,再用铁铲将面朝东南的整个坟冢,进行了全方位的陪土和修整。即圆坟。
他穿着白短袖,蓝薄裤,精瘦精瘦的脸,看上去很白很白。他给村人的感觉不像在烈日下暴晒了十年,倒像是在从来没见天日的地下,掏挖了十年的煤块。
当天劳动完后,他跪在坟头新垒的黑堂前低下头,点燃香,烧着麻纸、纸钱,在声音哑哑地说:“爹,我回来了,来这儿看您老人家来了。”然后他把一整瓶“太白酒,”用牙咬了三回才咬开瓶盖,细细地倒着,慢慢地洒出一长绺,再洒出一长绺。倒到最后,让瓶底朝天,把瓶底粘的一点点酒,也倒光倒尽,全浇洒在这燃烧过的黑灰上。
“爹,十年了,我不在的日子,多亏您的在天之灵,保佑一家人平平安安,也保佑孩子们都健健康康长大成人了。”
他点燃三根金丝猴香烟,栽进黑堂的细沙里,让他爹晚上没事了,一个人慢慢地去品着抽。然后他抬头看一看坟头顶上,用硬土块新压的那一大张烧纸,才安心地起身离去。
一连三个黄昏,他都会去那里。烧香、烧纸、烧纸钱,磕头作揖,甚至诉说一些跟前两次意思差不多的忏悔的话。他就是刑满回归的龙子平。婆娘娃娃盼星星,盼月亮,盼回来的寒雀巢新上任的掌门人龙子平。他是学生即将开学的八月底,从铜川回的龙蹄沟。
走出煤矿大铁门那天,龙子平再望时,站在门边的警卫对他很严肃地说:“龙子平,出去了好好做人,希望以后不要在这里再见到你。”

下了火车,转上班车,坐到召公镇又下班车步行,终于回到了相隔千里,阔别了十年的故乡——龙蹄沟。脚步离龙蹄沟越近,龙子平的心越发着急,步伐也在逐渐加快。虽然顶着流火的烈日,肩上木棍两头挑着一大一小的两个木制行李箱。他还是一口气坚持步行到村口,不但不觉得担子重、肩膀疼,倒觉得很轻松,很自在。
进了村子,他换了个肩,一摇一晃地迈了进去。他见到男的,打个招呼,发根烟;遇上女的,说两句话,给一把水果糖。热情过度的丑香香在前边给龙子平引路,将他欢送到寒雀巢。媳妇没在,大儿也没在。家里只剩下虾兵蟹将,老二、老三和黑女子。
寒雀巢院子,龙子平离家前栽的那四棵杨树,象征着四个孩子的手指头细的钻天杨。如今已长成老碗口粗。它们正在风中哗哗哗作响,一棵棵都能当盖新房用的材料了。
土墙围的土瓦房顶,多年留存的瓦与瓦的接茬处长出了开黄花的草,也长出了一枝枝叶片成针状,吃起来带有酸味的酸酸菜(瓦松)。像这样能长出草和菜的瓦房顶,能没坍塌过?能没漏过雨?
院子迎面土墙上两孔烟熏的乌黑的炕眼门上方,土墙皮在掉片片。土墙缝里有一个个老鼠洞,洞洞相通,这可恶的耗子,多得赶都赶不完,都快要把整个土瓦房钻空了。
光看这些残败的风景,让从远路上刚刚归来的龙子平很是伤感。此刻,他最想见一个人,一个把他养大成人,又分别了十年的老妈妈萧玛瑙。
“子平啊,你终于回来了。”此刻此情此景,老娘萧玛瑙不由得热泪盈眶。她拉住龙子平的手,激动地说: “你要好好待你媳妇和娃,好好的。尤其是你媳妇,打着灯笼火把,满村子找不出这么好的媳妇。”

“妈,我伯呢?”龙子平将一瓶西凤酒和一条金丝猴牌香烟搁上老人家的黑立柜柜面。
“娃呀,你拿的这些都用不上了。你伯(龙应发)在开锁媳妇跳河的那年腊月,也走了。”
“我伯是咋走的?害的啥病?”龙子平双手拉着萧玛瑙的双手,关切地问。
“那年腊月,我娘家二哥的娃结婚,我多去了几天,一回家你伯已殁了。听丑香香说,那晚天冷又下雪,你伯前半夜把炕没烧热。后半夜他又给炕眼加塞了一大捆玉米杆,睡到黎明时,大火烧着了炕席,把睡的太死的他烧死了。”
萧玛瑙说着撩起黑色的衣襟角,粘了粘眼眶。龙子平赶紧安慰道:“妈,妈,不难过了。我还有事,等会儿我再过来,扶您过去吃饭。”
出了头门,龙子平没有直接回寒雀巢,而是快马加鞭一路向西,去了强家沟,看望他的舅和妗子。他大舅、二舅、三舅已不在了;他大妗子、二妗子、三妗子也不在了。强家沟的四个他舅,四个他妗子,眼下只剩下他碎舅、碎妗子还健在。
十年时间,说短也不短,说长也够长。无情的岁月,真是磨人啊磨人!往回走的路上,兴奋和悲伤同时涌上龙子平的心头,令他百感交集,五味杂陈。一阵子,兴奋战胜了悲伤;又一阵子,悲伤又绝对性压倒了兴奋。
常年远离故乡,呆到煤矿上,如井底之蛙的龙子平想象的全是家的美好。当他踏进龙蹄沟,看到村子十家有八九家盖起了一砖到底的新式平房,看到土墙、土房、土院子,烂窗、烂门、烂光景。他的心里,就不再是那么美好了。
龙子平又抽空去龙蹄沟四处转了一圈,看过村子的发展变化后,他发现当年他耗尽气力、财力建造的,没住半年的新舍寒雀巢,如今已落后跟不上时代了。
回到寒雀巢的龙子平脑海里,又再次生起了盖新房的念头。可盖新房的钱从哪里来?现在孩子都在上学,开销又大。一想到眼下这积贫积弱的烂摊子,那新生盖房的念头瞬间又被浇灭。他刚回来时的喜悦也没有了,他头昏头疼,他一宿宿失眠,他压力山大。
就在龙子平坐在院子房檐下,三条腿的小板凳上抽闷烟解愁时,忽然狂风四起,乌云密布,紧接着雷电交加,说来就来的暴雨倾盆而倒……

没过一刻钟,土院子滞留过量高涨的雨水,从通往寒雀巢头门外的狭窄的水眼流淌不急,导致院子的水位越聚越高,漫进了住人的屋子。从屋顶烂瓦破缝中,渗漏下的似线的雨水,淋湿了放在墙根长木凳上两小袋玉米和半袋面粉。
漫进土屋子的雨水,从屋顶渗漏下的雨水,如两个不请自入的强盗,在冲洗破坏着临近危房的土屋。来不及脱鞋,挽裤腿的龙子平,冲进屋子水中,抱玉米和面粉于土炕上,抬头再看时,屋顶到处漏雨,整个房子成了水帘洞。
这么大的暴雨,多亏只下了十几分钟,若下半小时,恐怕连人带房被洪水卷走了。
刚回家,老天爷就专门为龙子平安排了这样惊人的一幕。他当着孩子们的面,感叹道:“不知在外边卖香的你妈现在好着没?北雨不过犁沟,说不定宝鸡一带没下雨。我不在的这么多年,没想到你们母子五人竟然是这么一年年熬过来的。”
喜悦、难过、痛苦、压抑、再一次涌上龙子平的心头,他的老泪,随着雨水从脸颊上流淌下来。看来,他不在家的这些年里,真是苦了孩子,苦了媳妇了。面对如此破旧的房舍,如此惨淡的光景。让准备重振旗鼓的龙子平根本没有喘气的机会,他必须尽快进入状态,努力,努力,再努力!
回寒雀巢第三天,龙子平还没见到妻子的面。夜夜的失眠,导致他大白天还是打不起精神。燥热的午后,他刚躺上土炕,准备做短暂的休息,听见院子龙黑妹在喊,“爸,爸,我妈回来了。”
十年了,龙子平脑海里对妻子的记忆还停留在他离开时的八十年代初。当他第一眼看到站在面前的王凤霞,只见她先前两个乌黑的长辫子不见了,剪短成清爽的刷刷头。脸上黑瘦黑瘦,两鬓角窜出一丝丝银发。一对大眼眶深深地凹陷进去。疲劳的目光里,充满着坚毅和刚强。
当王凤霞进寒雀巢,突然看到院子站着她那个死不下的男人,她没有龙子平见到她那么糟糕。她满心欢喜,浑身的每一个细胞都是笑笑的、暖暖的、甜甜的。
她放下肩上搭的香篮篮,龙子平发现她走路左肩高,右肩低。她不住地伸手去拍打有点疼痛的下垂的右肩膀。他看到她的两个食指尖开裂,用创可贴包着,手背上一条条青筋暴出。她的十个手指自然成弯曲状,无论怎么使劲伸展,也伸不直,展不平。

十年间,她那吃苦耐劳的双手,在常年累月的奋斗中变了形,像麻袋似的粗糙不堪,怎么看也不像长在女人胳膊上,倒更像整天去砖厂端砖头的龙开锁这等下苦男人的双手。这就是龙子平朝思暮想的妻子,这就是王凤霞节衣缩食的艰苦生活。
王凤霞笑着脱下脚上穿得那双打着补丁的,结实耐用的军用胶鞋,坐上房门门槛,换上自做的凉快的布拖鞋,用龙黑妹拿来的湿毛巾,擦了擦脸上的灰尘。
等她吃过龙春辉端来的面,兴奋的她打开她封存多年的话匣子,滔滔不绝给离别十年的丈夫讲起了龙蹄沟的发展;讲起了寒雀巢的煎熬;还讲起了……
“听三个孩子说,他大哥上西安搞副业去了,你这两天看能不能托人捎个话,叫大娃回家一趟。”龙子平普通话里夹着土话在说。
“我今个卖香回来时,在村口正好遇见了龙有文。我现在就去给他说,万一人家走了。”
王凤霞眼前这个十年没见的男人,其实很熟悉,她又很陌生。她本能地用伸开的五个手指当木梳,边往寒雀巢头门外走,边梳了梳有点零乱的头发。
【待续】

龙是中华民族的图腾,龙兴则中国兴。
—— 安焱
作者简介:
安焱,原名安红朝。昵称麒麟才子。陕西扶风人。宝鸡市作家协会会员。传统文化公益讲师,西府文化名人。南国文学宝鸡社社长,《芙蓉国文汇》签约作家。2019年荣获新中国成立70周年“文学杰出贡献奖”。
1996年开始创作,迄今累计创作超过100万字。先后在《中国乡村》《陕西农村报》、《西部散文选刊》《宝鸡散文家》《旅游商报》《百家号》《品诗》《西散南国文学》《南国红豆诗刊》《今日头条》《龙盟诗社》《都市头条》等杂志、报刊及全国各大网路平台发表作品超过10万字。著有《安焱诗文集》。长达50万余字的长篇乡土小说《虎凤蝶》是他的第一部长篇小说,也是他的经典代表作品。

(音频、图片来源网络与原文无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