陕西青年作家安焱乡土风情长篇小说《虎凤蝶》连载二十三(第45、46章)
●作者:安 焱(陕西宝鸡)

第四十五章
又逢周末,在寒雀巢头门口,龙铁蝶给戴不起手表的自己左手腕,用蓝油笔画了一块很逼真的蝴蝶牌手表,然后给龙春辉、龙春雷左手腕,龙黑妹右手腕也画了同样的手表。再然后他跟弟妹在土院子打扑克牌玩斗地主。
没玩几把,觉得没啥意思不玩了。他们又跑到碾压光滑的自家麦场上,看一望无垠的麦田正扬小麦花。或去碾麦场边的那两棵老柿树下,拾落了一地的柿子花。
金黄金黄的柿子花,外形大小极像王凤霞做布鞋用的气眼。一朵又一朵,倒串上带青穗的麦杆中。每人手里提着一大串,像捡了什么宝贝似的,很有收获感地提回了家。
进了院子,一个个又抢着去拿放在烟囱旁,那一根根细木棍端绑着绳索的鞭子。你一鞭,我一鞭,她一鞭,在开心地抽打高速旋转在光滑院子中的那枚木头削成圆锥体,顶端按着一钢珠的木“猴”(陀螺)。

正当孩子们玩得正起劲,笑得最灿烂的时候,突然一个陌生人闯进院子问:“小朋友,请问苟爱娥家在哪里?”
放下小神鞭的龙铁蝶引着这个跟苟爱娥长相相似,说话腔道也相似,推算眼前这女子不是她亲妹,就是她堂妹或表妹。于是,龙铁蝶在前边带路,引那女子走进了隔壁院子。
“四娘,你家来客人了。”龙铁蝶去拍外间的房门,门扇从里边用木杠顶着。这大白天顶着门干吗?龙铁蝶透过窗户的纸窟窿看进去,白花花的肉体在晃动。一上一下两个裸体如漆似胶地套到一块,正销魂忘我的啪啪啪。也许小两口太投入了,竟没听见院子有人喊。
大白天别人都在忙地里的活,而他两口子倒好,等不到天黑,拉起窗帘在土炕上“鸡踏蛋”,着急干那个事。不难看出,骚情客龙开锁见了爱骚情的苟爱娥,如同蚊子见了血似的,先摸疙瘩后摸坑,然后再做伏卧撑。每次弄完那个活,龙开锁气喘吁吁,大汗淋漓。瘫软在土炕上的他对苟爱娥说:“干这事是吃力活,比挖三天玉米还扎实!”
再累再乏的龙开锁还是夜夜不忘干那个活,丰乳肥臀的苟爱娥成了食色的野狼吃上瘾的鸦片。他好像一夜不弄那个活,一天的日子就没法子过。小两口结婚不到一年,他把那个活弄了不少三百遍。

两年后,挺着龙蹄沟最大肚子的苟爱娥生下龙蹄沟不多见的双胞胎:龙大兰和龙小兰。
屄能的苟爱娥生下孪生姊妹后,一直苦于奶水不够喂养。眼看二人世界成了四口之家,平日游手好闲,又没啥手艺的龙开锁感到肩上养家的担子沉重,跟他哥龙新锁上宝鸡,在一家建筑工地当小工。去干没一礼拜,熬不住的他一想媳妇,二嫌活路苦累,三恋家心切,又偷偷跑了回来,偎依在苟爱娥和孩子身旁。
做了人母的苟爱娥比生娃前更扑气烂蛋。双胞胎都过了百天,产房的土炕上尿布、裤头、奶罩扔的到处都是,整个产房尿味、奶味很重,胡恫得像个猪窝。每天进厨房鸡屙锅头上,她望着还能吃下饭。早上的糁子锅,泡到做午饭时才洗。
不知搞5S(整理、整顿、清理、清洁、素养)的苟爱娥这种懒式生活养成的坏习惯还表现在:只知道早晚化妆,把人打扮的花里狐骚。铁锨、镢头丢了一院子,进门能把人绊倒,她不去整理、拾掇。
做了两个孩子爹的龙开锁不敢说苟爱娥的长长短短,娃没奶粉了他伸手向萧玛瑙要钱,像这样靠啃老维持现状的没怂气男人,迟早会把婆娘气得跳河不可。
一日日看不下去的萧玛瑙对龙开锁建议说:“娃呀,我听说村上砖厂要人,要不你去砖厂找个活干,以后就不要再出远门了。砖厂离咱家近,也能照顾上你媳妇和娃。”
不用说,砖厂好点的轻省岗位,早都被有后腿的牛人占完了,不可能留给他。他要干的岗位只有出窑。每天工作十二个小时,推专用铁架车,进三十七度左右的椭圆形烧砖窑里,装一块块刚烧好的,还散发着热量的红色内燃砖于加重铁架子车上,再一车车运到窑外的空旷场地,一块块堆垒整齐。一千块砖摞一顶,每天的工作任务是完成二十顶。
龙开锁进砖厂正值盛夏,骄阳似火。烧砖窑内又40多度的高温,能把活人热死。每日,光膀子上斜搭条长毛巾的龙开锁只穿条蓝短裤在装砖卸砖,进进出出加班到深夜。每一块砖,至少经过他的手两次,几天下来,十个指头蛋蛋都能磨掉一大截。
砖厂天天给装卸工发手套,一双线手套用不了半天,就磨烂显出十个指尖。长期这样下去,也不是办法。为了保护好挣钱的双手,后来同事建议他给每个指尖缠一厚层白胶布。
只要每晚回家有女人奶头揣,不再为两个娃的奶粉发愁。即使搬砖头再热再累,对别无选择的龙开锁来说,还是挺满意的。随着两个娃一日日长大,奶粉的用量也在逐月增加。
一天中午,龙应发帮忙去村东头龙宝成家养的牲口铡完草回家,刚进院子,便听见两个孙女在屋子饿的直叫唤。他站在产房外五彩纸糊的三十六个小方格的窗边说:“你先让娃把你的奶头噙着,不要老让姓娃们叫唤。”
苟爱娥说:“我的奶水这几天越来越少。娃噙着吃不到奶,咬的我奶头疼。”
这下可急坏了公公龙应发,他说他有办法。龙应发用手指把窗户纸戳了个窟窿,掏出斜插在腰间的长烟锅,让苟爱娥把乳房靠近窟窿。他把冰凉的铜烟嘴用衣角擦了擦,然后再用嘴吹了吹,塞进窟窿,反扣在儿媳右乳房的奶尖上,用力猛咂了两口,还是没咂出奶水来,他相信他比婴儿的嘴劲大,也相信他一定能咂出奶水来。龙应发正咂到得巧处,在砖厂下班的龙开锁回来了,进院子看到了不该看到的那一幕……

龙开锁装做没看见,向靠里院的厨房走去。收起长烟锅的龙应发惊喜地看到,龙开锁手里还捏着一袋捎回的羊奶粉,边走边在空中晃来晃去。龙开锁在龙蹄沟联营机砖厂干过年关,干进又一个春暖花开的农历三月,召公镇一年一度的春季物资交流会如期举行。
召公镇交流会最后一天,也叫罢罢会。龙开锁请了假,陪苟爱娥去逛会,顺便给两个娃捎买些奶粉。龙开锁挤进镇政府背靠的戏园子看了一阵子戏,在走出戏戏园的门口,人不挤的空旷地方,遇见了碎狗卧在土堆装大狗,摆地摊学大人挣钱的龙铁蝶。
以前过物资交流会,学校在过会期间会给学生放假。王凤霞也会给每个孩子发两毛零花钱,让他们去逛街买零食吃。
龙铁蝶不买零食。从小爱读书的他独自跑到唱秦腔的戏园子,找到摆小人书的地摊,花二分钱拿一本地摊上好看的小人书,站在大街上,喧闹处,一页页认真地翻看。像《霍元甲》、《林海雪原》、《东陵大盗》、《细菌大战》……站地摊边看半天小人书的龙铁蝶,直到把手里的两毛钱零花钱,全看小人书花光为止。

那年召公镇交流会,放了逛会假的龙铁蝶从会上转了一圈回龙蹄沟,连家门都没进,直接跑到沟坡的土壕,去找蛇。蛇能卖钱,他去会上问过摆地摊卖牛皮膏药的收蛇人,一条两元。 当龙铁蝶将一条粗壮的带金黄斑点的草花蛇,装进酒瓶 ,盖紧瓶塞,提回家。为了遮人眼目,他把瓶子藏到土地堂后边的黑角角,拿砖头堵住,准备次日拿到交流会上卖给收蛇人。被在院子大铁盆边洗衣服的王凤霞偶尔发现,“你瓶子装的是啥?”
“蛇!”一看是蛇,变了脸色的王凤霞起身擦干净粘满双手的洗衣粉泡沫,到墙角跟前再仔留一看,吓得扑腾跪在地上,给瓶里的蛇,不停点点磕头,嘴里不住口地念叨着,龙铁蝶听不懂的神话。
“这是土地爷变的,赶紧拉出去放了。”
“我不放,你要放您放去。”坏了发财梦的龙铁蝶顶嘴不从。王凤霞拿起装蛇的酒瓶,被龙铁蝶抢了过去。
“如果你再不听话,晌午不给你饭吃。”不想饿肚子的龙铁蝶只有乖乖地去野外,到拉住蛇的原地方,把瓶内的菜花蛇倒出去,给回头望它的蛇,摆了摆手,示意它可以走了。
蛇没卖成的龙铁蝶过会次日,他学着摆地摊出租一本本土话叫花书的连环画小人书,做起了小本生意。那些小人书,不是龙铁蝶的。寒雀巢给孩子买不起小人书,而是龙红兵的。学好数理化,不如有个好他爸。龙红兵想要啥,当村长的他爸龙占才就给龙红兵买啥。
在龙府龙红兵家里,小人书多的看也看不完,美美装了两书包。那次出摊,龙红兵只负责帮龙铁蝶背小人书到戏园子,他的事就完了。至于摆摊收摊,能不能赚到钱,他不管。
新出版全套《霍元甲》是龙红兵前几天托他二舅到周原县新华书店抢购的,整套共十册。像刚新买的一样,新增增的。

那套新书是吸引小朋友们争着抢先看的大亮点。看一本二分钱,不限时间,看完为止。摊子四周围满了站或蹲的看书人。一开张就这么火,看来龙铁蝶那小生意做的还蛮不错哟!
戏园子唱了三天大戏,龙铁蝶摆了两天摊,按五五分成,每人分三块五。最后一天收完摊,他还请龙红兵去小吃摊,吃他爱吃的浇汤荞面饸饹。吃不惯那怪怪的味道龙铁蝶给自己叫了一碗豆花泡馍。人生头一回花自己挣得钱,感觉就是两个字:痛快!
再说说交流会最后一天晌午,龙开锁在戏园子见到龙铁蝶,眼神飘忽不定的龙开锁在熙熙攘攘人群中左瞅右瞅,好像在找什么人。
“铁蝶,你看见你四娘没?”这个二货在会上逛街,把媳妇托在手中,一不留神弄丢了。
“没看见,咋咧?她没跟你一块来?”坐在书摊边小凳上的龙铁蝶站了起来,“要不,你去那边舞厅或者录像厅找找。”
“算了,我不跟你说了,我得赶紧寻人去。”说完满脸失望的龙开锁,缩缩着脑袋,从戏园子拐出,上了正街。
那几年,随着农村进一步深化改革,解放思想。召公镇正街上,新兴的文化娱乐场所,在逐年增加。新开的那家录像厅大门口,围满了等待看下一场录像的嘴叼香烟的年轻男子和嘴抹口红的年轻女子。只戴透明奶罩,穿条三角裤头的美女巨幅宣传画,悬挂上录像厅大门边的半边墙。全天二十四小时,不分昼夜在播放一场场武打色情片,场面相当地火爆诱人。苟爱娥会不会在里面看黄色录像?龙开锁想进去看个究竟,一张门票两元钱,能买四盒窄版金丝猴牌香烟。最终没进去的他决定在录像厅门口等她。
“二杆子,录像好得很,你咋不进去看,站在这胡瞅数啥呢?”龙红社从录像厅一出来,就用这样的口吻给他的堂哥龙开锁打招呼。
“你有没有看见你嫂子在里边?”龙开锁心急如焚地问。
“没看见。咋咧?你媳妇得是跟人跑了。长得那丑八怪模样,还整天想着五钻六钻,真是猪吃桃胡(核)哩——心脆地很!”龙红社用幸灾乐祸的语气,尽说了些下三滥的挑逗话。
不怕二㞗单打一,就怕二㞗挤堆堆。这二货遇上了二货,说两句话就杠上了,能有啥好谝的。气得龙开锁只好摇摇头走开,去了背街的露天歌舞厅。他老远看见一个戴黑墨眼镜,脚蹬油亮黑火箭皮鞋,下身穿着裤边开口的石磨蓝牛仔喇叭裤,打扮很新潮的男子在搂着苟爱娥的水桶腰,在浪漫音乐响起的舞池里,眉来眼去,随歌起舞。
只见两人手牵着手,肚皮摩擦着肚皮,脚尖碰撞着脚尖,在一进一退,尽情地旋转,再旋转。舞池了除了她俩,还有一对对跟她俩想法一样,陶醉其中的迪斯科爱好者。
龙开锁发现苟爱娥性感肥大的屁股在五颜六色的灯光中,一扭一拧地晃动。气得他骂道:“谁叫你到这种群魔乱舞的场合来鬼混,走,跟我回!”龙开锁冲进舞池,两把抓住苟爱娥的两个胳膊,强行将她往舞池外硬拉。
“你干吗?干吗呀你?我不就跳个舞嘛,你出那么大的老驴声,你想干吗呀你?”苟爱娥推开龙开锁的双手,“大街上你拉拉扯扯干什么,不怕村子人看见了笑话。”
“你还知道笑话,笑话你没把我当人看,跟别的男人在这咚嚓嚓。”
心里明知不对,嘴上死不承认的苟爱娥有意岔开话题,问道:“你给娃的奶粉买了没?”
“咱俩一到戏园子,你就跑的不见影形了。光顾着为找你,我把娃的事给忘㞗了。你在这等我。”龙开锁说着小跑向正街代销店。等他再次回到原处,看到“三角眼”跟苟爱娥站在路边说笑聊天。让龙开锁更为生气的是,苟爱娥右手指缝里挟着一根飘散烟雾的香烟。
打着气憋的龙开锁、苟爱娥往回走的一路上,一个不理睬一个,相互保持一定的距离,一前一后进了家门。心里不痛快,嘴上藏不住事的龙开锁把苟爱娥逛会的所作所为告到上房的萧玛瑙处。正在土炕上照看龙大兰、龙小兰的萧玛瑙听后大怒:“当初你年龄大了,你伯真是瞎了眼窝,失了急,给你托人贩子拾掇下这个不安分的外地媳妇。咱不知根知底,如果早知她是这货色,咱当年说啥也不会娶她进龙家的门。”
萧玛瑙的这番话,恰巧被去圈养猪羊的,土粪垫的后院小便出来的苟爱娥窃听到了。等到晚上,听了婆婆白天在日噘她的苟爱娥把火气撒在土炕上饿得“呃啊呃啊”直叫的两个小双胞胎身上。她不但不给喂奶,还把硬塑料空奶瓶故意摔到墙上撞破。龙开锁去厨房拿来老碗和水壶,准备给娃兑奶粉,被她打翻在地。
“我叫你告我的状,我叫你告我的状!”疯了似的苟爱娥一手揪住龙开锁的头发,一手拿扫炕笤帚在她男人头上不停点点地打。
“你这个长着一张不会说话,又爱说话的糗嘴男人。你给我滚,滚出去死了算了!”苟爱娥说完抓起炕上枕头,扔出房门外的脏水中,“咣当”一声把房门关了。
龙开锁拣起带泥水的枕头,抱进怀里,蹴在窗户下的墙根角,面壁思过,一蹴就是深夜。萧玛瑙披着衣服来叫他上她的里屋去睡,他不吭。
夜夜睡到自然醒的苟爱娥等到太阳晒到屁股上才下炕,开房门,去倒尿盆。那一夜,院子非常宁静,她原以为龙开锁后半夜去他老娘的炕上睡了。当她气鼓嘟嘟地打开房门,往院子看时,她惊呆了。
头发上喷洒摩丝,梳着中缝头的龙开锁吹着口哨,像什么事没发生似的,正精神焕发地走出头门,说他去砖厂上早班。上班好啊,天天有钱挣。为了讨好媳妇欢心,龙开锁很快给苟爱娥买了一辆崭新的永久牌红色轻便自行车。

几天后,两个双胞胎吃的奶粉又没了。龙开锁忙着上班没时间,打发苟爱娥骑新车上召公镇去买。回来时,过龍興寺大门外靠左的路边,从空空楸树洞里,忽地窜出一个野男人,挡住了她的去路。苟爱娥仔细一打量,是她钻的相好的“三角眼”。
“这几天不见,你死到哪儿去了,人家好想你。”
“我也想你。”平常不穿裤头的“三角眼”看到眼前这个肉肥味美的,平常不戴奶罩的苟爱娥,如萝卜遇上了坑,光剩下往进一塞了。
两人在树下掐猫逗狗,搂抱着咬了一阵子舌头后,等不及的“三角眼”眼瞅四处无人,猛地一把将半推半就的苟爱娥强行抱起,抱进了古空空楸的树洞里,三下五除二,解开苟爱娥的红腰带口口口口口口此处略去四十八个字。
要叫人不知,除非己莫为。最终这见不了光的性丑闻,还是被丑香香知道了。这个传话筒外加扩音器的丑香香没有去告诉萧玛瑙,直接跑到砖厂告诉了正在出窑的龙开锁。
又是那个头顶害颗颗,脚心淌脓,坏透了的糗流氓男人。龙开锁欲去找那个“三角眼”,将他撕碎成五大件,剁成肉蛋蛋喂狗。可他不知那男人现在在哪?也不只他家在什么地方?真是他妈的不要脸!
那晚,加班到深夜的龙开锁不想回家,烧砖窑里明明很热,他心里却感到特别特别的冷。他对她算是很不错,很不错了,可她……
龙开锁回想与苟爱娥度过得一个个窝窝囊囊的日子,在家里他根本没有地位,也没有尊严。苟爱娥这个外来姓,却成了龙家的女霸王。她想咋胡成就咋胡成。婆娘叫龙开锁朝东,他不敢朝西;婆娘叫龙开锁躺下,他不敢趴下;婆娘叫龙开锁脱她的裤头,他不敢碰她的奶罩。
龙开锁听了丑香香戏说苟爱娥与他人的骚情事后,这个耳根子特别软,对婆娘的话,言听计从的懦弱男人心里拔凉拔凉的。他的火牙在开始隐隐作痛。
下班路上,夜黑得伸手不见五指。龙开锁过一拐弯,不知谁家的狼狗挣脱了铁绳,跑出家门,在马路上不长眼睛地疯狂撒欢。瞎撞上摸着黑暗行走的龙开锁左膝盖,差一点把受了惊吓的龙开锁撞翻在路上。
呸呸呸,人遇上倒霉事,连狗都欺负他!心烦意乱的龙开锁回到家没去厨房,也没去卧室,而是悄悄蹲在屋檐下,望着星空中的那弯残月,胡思乱想了一宿。人活脸,树活皮,尻子活的一条渠。这可恶的苟爱娥一次次伤了他的脸面,伤了他五脏六腑,还伤了他浑身的骨骼和筋脉。
大清早,萧玛瑙出里屋去扫院子,看到硬梆梆的龙开锁倒在墙角,双眼紧闭,口吐白沫,手边倒放散发着难闻气味的敌敌畏农药瓶。
“天哪!开锁!开锁!!”撕心裂肺的萧玛瑙急喊声招来了正在里屋抽旱烟的龙应发。与此同时,也惊醒了还在被窝里睡大觉的苟爱娥。
老两口快速将龙开锁抬进架子车,直奔召公镇地段医院去抢救。医生一连给奄奄一息的龙开锁清洗了三次胃。半死不活的龙开锁总算把命搭救了下来。元气大伤的他醒后目光呆滞,跟先前判若两人,明显没以前那么精神,嘴里少了很多话,也忘了不少的往事。

第四十六章
为供四个娃念书,夏炼三伏,冬炼三九的王凤霞腿脚不停点点跑着卖香。磨透了多少双老布鞋的鞋根咱不说。只说长年累月,奔波在外,饥一顿饱一顿无规律饮食,时间长了导致积劳成疾的她患上了严重的胃病。她见吃一点点饭,就胃胀,胃痛,胃不舒服。
回到家的王凤霞听了隔墙龙开锁喝药的事,她简直不敢相信。等她缓过神来,服下胃药后,还是提了白糖和鸡蛋,上隔壁看望了龙开锁。不为别的,只求自己的良心能安。
晚上,龙春辉像以前母亲卖香回家一样,跪在其身后土炕上,给辛苦的母亲捶打被沉重的香疙瘩勒出红印迹,磨出肿泡的双肩。
在昏暗的电灯下,围坐土炕上的龙铁蝶、龙春雷、龙黑妹,听着打起精神的母亲给孩子们讲她卖香听到的一些有趣的方言。她说宝鸡近郊虢镇、卧龙寺附近的人把“鸡蛋”叫“鸡毯”,每句话后都带着多余的词缀:什么什么哩开。比如:你上啊达哩开?你饭吃了没哩开?等等有趣的土话,来逗孩子们开心……
王凤霞讲着讲着忽然低垂下头,情绪低落地说:“我这回去秦岭深处卖香,在山道上歇息,迎面下来一个人,一个背着药箱的赤脚医生。那个自称神医的人硬说我患了胃癌,活不了多久了,我走了你们咋办,你们怎么活呀?我不忍心在你们最需要我的时候,丢下你们啊!”
低低的哭诉声里含着委屈,含着责任,含着对儿女满满的疼爱。不由得她忍不住眼泪夺眶而出,嘀嗒嘀嗒淌湿了被子。
刚开始,孩子们还以为,自从龙子平入狱后,遇碎碎点事就容易哭的母亲还在为丈夫的事难过。后来听她亲口说她活不了多久了,惹得孩子们也都湿了眼眶,他们安慰母亲说那大山里的野医生是胡说,劝她歇息一段日子,去正规的大医院看看。
再说出门在外,轻易不要跟陌生人搭话,也轻易不要相信陌生人说的话。走南闯北,闯荡江湖卖香这么多年的王凤霞这点常识还是有的。
听过医生的话,不在意的王凤霞凭经验判断,那人八成是骗子。全当耳旁风的她没理数他,背起香疙瘩,一手柱着打狗棍,一手捂着胀痛的肚子,继续艰难地爬她的上坡路。
“这位妇道人家,请留步,看你面黄肌瘦,行走无力,体内已患有绝症,命悬一线,若再不医治的话,恐怕活不过一个礼拜。”那高人回头望望,再望望,不见王凤霞有任何反应,他又大步流星,下他的陡坡而去。
被危言怔住的王凤霞听到自己身上害的病,能要人的命。她“哐”地丢掉手中的打狗棍,停下脚步,回望了那神医两眼。她听到那医生又说道:“这年头,啥人都爱钱,人人为钱忙疯了。这不,又是一个爱钱不要命的主啊!”那医生很惋惜地摇摇头,继续下他的陡坡。
不愿听却听到如此真切的话后,王凤霞的心里不是滋味。她一下子没了精神,扑塌一声坐在铺成山路的小方块石板上,望着走远的赤脚医生,心中的乌云在翻滚。
她急喊道:“喂,大夫,你说的是真的?你那有没有救命的药?”
“没有。我又不是神仙,哪有什么救命的药。不过,我这有治胃病的良药。你不妨先拿几瓶去吃吃试试。”
“行,你等等。”王凤霞转身又下坡去找那赤脚医生。她花尽身上所有钱,买下三瓶没有标签,没有说明书,什么也没有写的半扎高的三个小黄玻璃瓶里装的一粒粒纯中药药丸。
“这些药丸是我家祖传的秘方配制而成,你吃了,绝对管用。”王凤霞拿着这救命药丸,改变了主意。没心情再去上山的她下了山,在山脚的一个小商店低价处理了卖剩下的十几把红莲卫生香,直奔虢镇火车站,搭火车回到了龙蹄沟。

那医生说的也对。共产党印的那“纸纸”,到啥时候,谁也挣不完。身体是革命的本钱。孩子上学固然重要,自己的身体也很重要。没钱了,人可以去挣,没人了,想挣钱也挣不到了。经赤脚医生那么一点拨,渐渐地想明白此道理的王凤霞眼看天冷了,笸篮里拌的醋引子在发酵发热。放慢了外出卖香脚步的她不打算再出远门,清洗了两个去年淋过醋瓦瓮,三个瓦盆,准备开淋今年的新农家醋。
农家醋制作工艺说复杂也不复杂。一般在三伏天,将小麦麸皮、小麦面粉按10:1比例混合,摘一些新鲜桃叶切碎拌进混合物中,添水搅均匀,到手一握能粘成块的程度。再将混合物倒入跟胡基模具一样大的专用制曲模具中,用光脚踩踏瓷实,打开模具,端出与胡基块一般大的曲块,放到烈日下晒干后,搁置干燥处,用麦草盖严。
等过了深秋,进入九九寒天,再从盖严的麦草里掏出来,取斧头将其切成碎蛋蛋,与锅里煮熟的等量的小麦粒,一同倒入洗干净的瓦瓮里,掺适量的水搅拌均匀,等待发酵。
发酵好后,再拿罩篱从瓦瓮里捞出来凉干,倒进笸篮里,用玉米线、塑料纸、旧被子等遮盖物,一层层封闭严实,等待发热。
热得恰到好处,揭开遮盖物,舀醋曲于带嘴的瓦缸里,掺清水开淋。清水渗透过瓦缸里的整个醋曲,色被染红,从缸嘴流出,像下雨淌的房檐水,似细线掉进迎接它的瓦盆里。
正统地道的农家醋颜色红里带黄,无沉淀。按质量等级分:头掺醋,二掺醋,三掺醋。

嫁到借草屋那年,就开始淋醋的王凤霞年年冬月淋醋,也算是酿造农家醋的行里高手。她淋得醋,酸甜可口,不苦不烈也不淡。吃不完送亲戚,送街坊邻居,人人都夸赞她家醋好。
过了冬至,天长一皂角刺。王凤霞除了在家淋很有地方特色的农家醋外,她还抽淋醋以外的天长空闲,忙着给孩子们精心制作冬季驱寒用的西府家常菜:辣子酱和炝菜。
辣子酱采用传统土办法,先把长在辣杆上,红不了的青辣椒一个个摘下,清洗干净,切成小节,晾干水分,再将佐料炒熟的黄豆,与凉干的节节青辣椒,同时倒入石头碓窝捣成半扁半烂状。边往烂捣边加入适量盐巴,最后全部舀出,装坛上盖密封。
再过十天半月后,那道美味的农家土菜可以开坛了。食用前,取适量浇油泼之,减弱辣子酱辣味,再用筷子搅拌后挟少许,放入烫手的热蒸馍内,咥起来比肉夹馍还嘹,还美!香得人一想起来就淌涎水。
而炝菜的制作就不同了,炝菜也叫芥菜。它的根、叶、茎以及果实都是别的菜替代不了的食材,可谓全身都是宝。根当地人叫芥疙瘩,果实捣碎后叫芥末。
它的制作与辣子酱不同的地方,将根、茎、叶切碎后先要倒进开水锅煮熟,再晾干,放盐巴,以芥末为佐料拌之。食用时,倒少许醋调味。炝菜之所以叫炝菜,最大的特点是炝人。打开土菜罐,那呛人的芥末气味,足以炝得人催泪而下。

炝菜的黄金搭档是稠糁子。每天早餐,蹴在头门口粪堆尖尖,看到孝顺的儿媳妇能端着一老碗,碗顶上盖着一厚层炝菜的热气腾腾的稠糁子,吃一口炝菜,抹一口稠糁子。对隔墙老头龙应发来说,是寒冬里最幸福的一件事。对龙蹄沟其他人家来说,也是如此。
在头掺醋开淋那天,王凤霞还特意做一顿没有臊子的素臊子面,在淋醋处烧香供饭,以答谢醋神。就在她淋完三掺醋,将两个瓦缸含水的醋糟舀出,一把把握干,等握出盆里的醋糟水中的淀粉在盆底沉淀,再给舀出沉淀物掺些面粉添点水,混合均匀,然后舀进专用铁锣锣里,放入开水锅,正忙着爬在锅台上,给孩子们蒸很具有西府特色的农家醋糟粉。
她听见有人轻手轻脚踏进了寒雀巢的厨房,回头一看是丑香香。
“凤霞,忙着呢。娃他爸又来信了。”丑香香说着把一封拆开过,又糊上信封口的平信放到案板上。
“听说你这些天病倒了,我顺路过来看看。你说你一个女人养活四个娃多不容易。如果你实在熬不下去了,给几个娃招个他后爸你觉得咋个样?如果招个他后爸,你觉得龙子平到时回来有麻烦,那咱就不招了,要不你把你家的老碎给人,你少养活一个娃,负担就轻些。养大三个儿,批三院地方,盖三院房,再娶三房媳妇。不要说一个女人,就是搁给一个身强力壮的男人,不见得他就能挑下这么重的担子。而你?换成是我,早都丢下娃娃和家跑了,改嫁了,哪个地方不养人!”
站在寒雀巢厨房里的丑香香只顾一个劲说道她的。她发现在忙着烧锅蒸醋糟粉的王凤霞听后没说话。假惺惺的丑香香又磨叽道:“我说的这都是大实话,都是为你好,你看这几年你劳累得人瘦成啥了,只剩下皮包骨头了。”
来说是非者,必是是非人。王凤霞不好意思当面揭穿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好心的丑香香嘴脸,她的好心无非就是在寒雀巢家破人亡的基础上,再雪上加霜。
“你啥话都嫑说了,你没其它事就回吧,我这辈子不会改嫁,也不会把碎娃给人。我家的事用不着你操心,我这辈子没念下书,只要我还有一口气在,我就是砸锅卖铁,也要把四个娃养大成人,让他们多念些书,哪怕再苦再累,我也心甘情愿。即使累死,也就死在供娃成才的路上。”
这就是身处家难中的王凤霞的坚强回答。坚持卖香活下去,成了她唯一前进的动力。这种一心供娃成才的闪光思想,到后来上升为谁也击不垮,打不倒的精神信仰。

扮演锯子角色的丑香香去寒雀巢送信说的那番话,是有备而来的。秦二贵的长子,秦连城的兄长,在生产队当了几年妇女队长,贫下中农出身的秦学成后来被村上推荐去武汉上完大学,分配到北京电子部门工作。结婚多年,膝下有一女无子。
那次,秦学成从北京回故乡龙蹄沟,询问村子哪家有合适的他看上的男孩,想抱养一个,带到北京去给转首都户口,吃商品粮。
多嘴的丑香香接了这个游说的活儿。她把目标锁向寒雀巢龙子平的幼子龙春雷。她多次前往寒雀巢,让王凤霞把他家那个多余的儿子龙春雷过继给秦学成。王凤霞就是不答应。在大是大非事情上,一点也不含糊的王凤霞一口回绝,让丑香香后来见了她很尴尬。
那次,回老家的秦学成正赶上龍興寺扩建初中部,四处筹资。他倾囊而出,给学校捐了三千块钱现金,外加一台彩色电视机。
后来,他还在小学部、中学部设立了“秦学成奖学金”,每年从自己工资中抽一千块钱现金,寄回龍興寺学校,奖励品学兼优的中小学生。
【待续】

龙是中华民族的图腾,龙兴则中国兴。
—— 安焱
作者简介:
安焱,原名安红朝。昵称麒麟才子。陕西扶风人。宝鸡市作家协会会员。传统文化公益讲师,西府文化名人。南国文学宝鸡社社长,《芙蓉国文汇》签约作家。2019年荣获新中国成立70周年“文学杰出贡献奖”。
1996年开始创作,迄今累计创作超过100万字。先后在《中国乡村》《陕西农村报》、《西部散文选刊》《宝鸡散文家》《旅游商报》《百家号》《品诗》《西散南国文学》《南国红豆诗刊》《今日头条》《龙盟诗社》《都市头条》等杂志、报刊及全国各大网路平台发表作品超过10万字。著有《安焱诗文集》。长达50万余字的长篇乡土小说《虎凤蝶》是他的第一部长篇小说,也是他的经典代表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