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作者简介:
潘鸣,四川什邡市人,中共党员。四川省散文学会会员,四川校园文学联合会副主席,德阳市作家协会副主席。多年从事宣传文化广电工作。在什邡任宣传部长和市委副书记期间致力于基层文艺繁荣,牵头创办了《什邡报》,设立了什邡文学艺术奖励基金,努力扶持马井农民文学创作组,并创造条件率先成立了县级文联机构。前些年工作之余坚持文学创作,陆续有小说、散文、剧本在省、市级刊物上发表。 近两年一气创作讴歌家乡变迁、倾诉乡土情结、表达生命感悟的散文近百篇,累计达二十多万字,发表在多个知名平台和纸刊上。18万字散文集《花间一壶茶》将在近期正式出版。

1.想象之魅
作者|潘 鸣 (中国)
“想象”是怎么一回事?仔细琢磨,真是神奇得很。
我常常有这样的体验:对从来未曾谋面甚至可能永远无缘见识的一些人物、事件和情景,只需要意守丹田,沉入凝神瞑想,凭借心理预期和主观审美企愿作索引,脑海里便会徐徐展开一幅幅投影画面,生动而细腻地凭空呈现其鲜活风釆和万千气象。让人生出身临其境的体验。各色虚拟物象情致让我“看”得如痴如醉,甚至于情不能已。
——这便是想象的杰作。
那一年爽秋时节在杭州出差,忙完公干,偷得半日闲暇,独自雇了一叶扁舟悠然泛波西子湖,在万顷碧水和空蒙秋光的裹拥中陶然做了一回神仙。泊岸时,船家告诉我,西湖南边的满陇山桂花开得正旺,整一条山谷全是金桂银桂丹桂四季桂,风吹花落的"满陇桂雨”,是杭州一道奇绝的风景。我闻之怦然心动,意欲前往,然而抬望眼,一轮夕阳已半没西峦。而次日一大早就要乘飞机返回蜀地,无奈,只有抱憾离去。
当晚闲坐旅舍一星孤灯下,“满陇桂雨”四个字总挥之不去。便微闭了眼目,凭借意识中想象力的笔墨,对那失之交臂的一帘绝色秋景着墨写意:青色的石径沿着山谷斗折蛇行,十里谷沟,中有清溪如练,溅玉飞珠;两畔是层层叠叠的桂花树,时当花季正盛,繁密的金籽玉粒把整整一条沟壑醺成一脉“香溪”。有煦风徐来,如纤指轻轻拂过桂枝,纷纷扬扬的桂花雨便时急时缓地从枝头淅沥撒落。树下是农家铺设的一方方茶座,一色的竹编椅、小木桌。洒然的茶客们掀开茶盏盖子,仼由那些矶珠籽粒飘落杯中,于是,千杯百盏茶水倏然之间都酿成了桂花香茗⋯⋯神游了这样妙曼的一幕,心中似乎减少了些许遗憾。至于想象与真实之间有多大差异?我想,何必去追根究底呢?
对一些心存仰慕、久向往之的风景和人物,早已在脑海中通过想象与其神交过密。这类的想象,由于期望值很高,事前投映的心理画面总是美轮美奂,惊艳至极。以至真正置身现实的某一处情景,或是直面某尊偶像,扑面而来的实景和真容往往令人大失所望,满腔热情遭遇兜头一盆冷水,弄得内心很受伤。基于类似的教训,一些在我脑海里已在经年累月中镂刻下绝美想象画面的佳境胜地,我踌躇再三,总不愿意轻易地踏入现实的那块尘土。比如许多年前通过一幅意韵幽宁的壁画而让我想入非非的西双版纳,由一个神奇的名字惹得我浮想联翩的香格里拉,还有从唐诗里读到的“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的苍茫边塞⋯⋯每当从各类媒体上看到这一处处人间仙境由于种种原因正在萎缩、变异、颓败,甚至濒临险境,我就心痛不已。脆弱的我不忍直面现实的骨感和沧桑,宁肯让虚拟却唯美的乌托邦永远拓印在心灵深处。
舒卷阅读时,随着情思逐渐融入精彩的章节,那一行行黑色的方块字便跃动起来,随着想象幻化成一幕幕扣人心弦的生活情景剧。原本由文字描述的湖光山色,花鸟鱼虫,明月清风,众生世相,全部活化而变得有声有色,生机盎然,令人每每动容走心。由阅读而𧗠生的想象具有绝对的辨识度,不同的人从一册书卷相同的文字描述中“读”出来的情致会迥然不同。文艺复兴时期英国杰出的剧作家莎士比亚有一句名言:“一千个读者眼里有一千个哈姆雷特”,说的就是这个理。这与每个人的秉性、情怀、审美意趣,包括阅读瞬间的心理波流诸因素紧密关联。想象还将那些美好文字的感染力拉向绵长,常常是文章的版本阅毕掩卷了,想象的画面还在脑海里影影绰绰地闪动,一如余韵绕梁。
品赏一幅让人震撼的画卷,想象会牵着人的思绪突破画框,纵情地一任延展。当年在省展览馆观画,迎面撞上罗中立的巨幅油画《父亲》,我犹如猛然被雷电击中。画面上那位老农皮肤黝黑,面容沟壑纵横,眼神坚韧中透着忧郁,头包布帕,满是褶皱和伤痕赫然的右手端着一只粗瓷碗,辛勤劳作之余在歇憩渴饮⋯⋯这样的画面,这样的容颜、这样的眼神,这样的父亲!我想象的翅膀骤然张开,思绪的视野将画面拓展开去,联贯到我熟悉的川西坝子一望无涯的乡村,那些终日为生活、为儿孙辛勤劳作,身上永远释放着阳光、泥土和汗水混合气息的父老乡亲。他们,哪一个不酷似眼前画面上这位饱经风霜的长者呵!那一刻,酸楚和感动令我不能自已,不觉之间,已是泪流满面。
特定条件下,想象能产生妙不可言的精神安慰和激励作用。成语“望梅止渴"、“画饼充饥"、“异想天开”形容的就是这样的意境。鲁迅笔下的阿Q,挨了别人的欺侮暴揍,抚摸着伤痕累累的肌肤,在极度自卑沮丧和痛苦中突然转念幻想:“就算是儿子打老子!”于是大获“精神胜利",兀自哼着小曲鸣金收兵。据报载,有著名的非洲马拉松选手参加大赛一举夺冠,赛后记者釆访探询平时训练的秘诀,选手的回答甚是坦诚:训练中想象自己在原始丛林狩猎时不走运碰上了威猛的虎豹,于是撒腿便跑。虎豹在身后穷追不舍。就这么越想越怕,越跑越快,夺路逃命,几近疯狂一一万众仰慕的飞将军,竟然是靠虚妄的想象“吓”出来的!
人到了一定的年龄便喜欢怀旧。在对旧时光的追忆中,想象也总是不动声色地介入其中。它帮助我们对那些久远的人物、故事和场景作精心的删繁就简,去粗取精,对其中扣人心弦的片段进行修饰润色,使得一个个老故事趋于完善,出落得珠圆玉润。想象,在助人怀旧的过程中毫无刻意造作的故意,它的发力完全是自然而然的,向善向美的。它使得一桩桩陈年旧事暗香浮动,释放出魅力无限的迷人幻光。
想象还在一定程度上帮助我们化虚为实。比如“宇宙无边无际”这个天文概念,对我等凡夫来说似乎显得过于空洞抽象。但它释放出来的那种神秘魔力,又令好奇的我们追念不舍。年少时,我就曾经试图借助想象的力量来追溯谜底,抵达无垠的彼岸。我的探寻步骤是:先确定面前一个具体的点,然后让意念载负着视觉往外拓展,一环一环地扩散辐射,让自己变成一个超人,让思维化作一束锐光,进入一种凭空御虚的穿越状态,就这样一直不停地拓越开去。然而我不得不承认,即便如此,我和我的想象力竭尽全力仍然无法抵达浩瀚宇宙渺茫的端沿,直至灵魂眩晕在"无边无际"的太虚之中⋯⋯
是的,想象就是这般充满魅力。它隐藏于我们头脑中某一神秘的角落,时不时闪现灵光,助我们有限的肉身和天年、力不从心的视野和足力得到无限的扩拓,让我们的精神世界充满浪漫色彩,生命之花灿然绽放,世俗的生活平添出几多斑斓陆离⋯⋯
2. 咫尺凝眸
作者|潘 鸣(中国)
一得闲,便喜欢登上居家楼顶露台。布设是清简的,一棚木花架,纠葛攀爬着紫荆、葡萄、三角梅。铺地瓷砖上随意摆放了数盆花木。因伺弄不精,长势并不旺相。但我却独喜这半空中一围矮墙栅出来的方寸清静地。我自在惬意地倚躺于藤圈椅上,悠然品着热茶,长久沉湎于心仪的一册册书卷,时而记录灵感乍来时内心世界的起伏涟漪。还有些时候,我会放下手中的一切,仰头望着苍茫的云天,愣愣地发一阵呆;然后将目光收回来,聚焦于咫尺之内,凝神观注一些细小的东西。
一种鸟,叫白头翁,如同与我有了心约,几乎是天天都要来我眼皮前观照的。它们一对两对地飞来,栖落在我身边的花木上,自在地嬉戏觅食。白头翁是吾乡很普通的一类鸟,平素里混入鸟群根本不惹眼。可近距离细致打量,竟然如此美奂:它们的羽毛粗看是单调的亚麻色,明察秋毫,方觉出那是由褐、黑黄、紫晕染出来的丰润混色,俨然透溢着水墨丹青的况味。它们引吭欢歌时,聚合的尾翼会有倏忽的开屏,那一瞬间,闪现出来的是一弧黑白相间的精美羽扇。所谓“白头”,其实是两道银白的眉宇往额顶抒描而上,很有点儿道骨仙风的意思。它们的举止行为,真是配得上“灵性”这个形容词。当其从天而降时,毋需提前预演试探,总能精准而稳妥地栖落于某一根枝条,从未见有哪一只因疏忽大意而失足跌落的。它们扭头、转身、移动,所有的动作都是以“闪烁”的方式进行,没有迟疑不定,更不会慢条斯理。仔细聆听,它们的啼鸣时而激越高吭,时而清亮婉啭,时而急切短促,时而舒缓轻吟。我猜想它们的语言内涵和情感传导定然是相当丰富的,很可能并不逊于人类。遗憾的是我们无法准确破译一一其实,大自然中,人类蒙昩未开的秘笈岂止是鸟语呢。有那么一次,我还目睹了这样的温馨一幕:一只白头翁在玉兰花枝上不知发现了什么美食,津津有味地啄咂着。忽然,它若有所思地停顿下来,偏着脑袋,向正在另一丛枝叶里觅食的伴侣发出咕咕的呼唤。伴侣闻声而至,受宠不惊地大快朵颐。先前的这一只此时却谦恭地闪让一旁,以温婉的眼神守看着伴侣尽情享用。我猜想,这一定是一对神仙眷侣,那甘愿谦让、悉心呵护的必然是堂堂大丈夫了。那一刻,我一动不动,连呼吸也尽量敛住,深怕惊扰了这一份天伦之乐和人鸟共此时的谐美场景。
露台墙栏的脚线有一段细小缝隙,时常可见有蚂蚁出入,内里自然是设立了营帐。它们经过我脚边时,我情不自禁地将目光紧紧追随着它们的踪迹。这些黑色的小精灵身材好曼妙,一个个全是细腰丰臀。它们是真正的低到尖埃里的一类生物了,终日匍匐于地面,忙忙碌碌地四下里奔走讨生活。有时候,它们会把我误作一棵擎天大槐,料想上面必有取之不尽的财富。于是顺着我的腿杆往上攀爬,沿途还顺便以小钳似的尖嘴尝试一下我的皮肉有无食用价值。我将腿脚轻轻一抖,它们便跌落下去,情知这里并非属于自己的乐园,赶紧逃遁开去。有一天露台上不知从何处坠下一只蜻蜓遗骸,被几只巡逻的蚂蚁发现了。它们上前观望一阵,然后拖着蜻蜓的翅膀,试图挪移。然而,仼凭它们使出浑身解数,蜻蜓伟岸之躯却岿然不动。它们停下无谓的举动,凑在一起交头接耳一番,有两只匆匆往墙缝蚁穴赶回报信,其余几只原地守护着猎物。不一会,墙缝边便有群蚁蜂拥而出。它们迅速集结整队,分列成几行阵列,井然有序地向猎物目标地挺进。然后全体钻入蜻蜓躯体下面,抱团凝聚成一个“千斤顶”,一齐发力,将那庞然大物拔地拱起,艰难地往回缓缓移运。到了家门口,缝隙太窄进不去。它们又以自己的钳牙作工具,好一阵费力的切割,最终将蜻蜓大卸八块,逐个儿拖拉入去⋯⋯我想,全世界蚂蚁的数量应该远多于人类吧?千千万万个蚁穴每一处都是一个王国,它们神秘的宫殿该是多么的精美,它们整肃的风纪、严密的分工、精诚的团结协作,乃至关键时刻为了团队甘愿牺牲自我的壮举,是缘于一套怎样苛严的管理构架和道德规范?它们的蚁王是因循血统的世袭还是基于民主的选举而产生?它们的国度为何没有战乱、谋反、恐袭、同室操戈、鸡鸣狗盗之类的祸患?
但凡晴日,有几束光总会从花棚上透射下来,在棚顶和地面之间织出几道圆柱形的空明。那空明透溢着水波一样的质感,还带着几分舞台光美的梦幻气息。空明并非是一味的净空,明媚流光里有细微粒子如薄雺弥散。它们中的一部分是不安份守己、随风飘飏的浮尘,还有一部分,则是飞虫中的芥粒一一蜉蝣。这应该是我肉眼所见过的体量最小的飞行动物了。它们属于由远古薪火传承下来的原始生命,上苍把它们塑造成微雕作品,赋予它们古老而精巧的体态:柔软的身肢,发达的复眼,剔透的羽翅,还有一对完美的尾须一一这样的唯美画面并非源自我的清唽目睹,而是书本科普知识的描刻。我眼中所见的蜉蝣,一直在光柱里上下翻飞旋舞,只能容我于迷离中看到一些略呈鹅黄色的粒子(浅淡的彩色是它们与那些尘埃的唯一区别),根本无法细致识读到它们的囫囵真容。朝生暮亡,是它们大多数终其一生的历程(雌虫负有产卵使命,寿命略长)。但它们却没有感时伤悲,而是倾其全力追逐阳光,尽情演绎华丽的舞蹈,让生命在瞬息之间绽放出灿烂的光彩。旋舞之中,它们还会迸溅爱情的火花,与心爱的“另一半”萍水相逢,完成那电光火石的完美结合。最后,于黄昏夕光里悄然熄灭生命之火,结束自己匆匆的一生⋯⋯
除了上述这些,露台上的其他细微之物也每每令我陷入凝眸的痴迷:一抔泥土上自然生长出来的一簇精微的无名野草花,墙柱上张挂的一幅青春或是老迈的蛛网,奇石上天工抒描的一抺云霞,砖缝里凭空泛出的一痕苔青⋯⋯我乐此不疲地识读着它们,心中生出无限的欢喜,良多的感慨。人们常常胸怀宏图,志存高远,抬望眼,总喜欢极目四野,高瞻远瞩。觉得无限的美与好,都在大处、高处、远处,于是不惜穷极一生,行色匆匆,四处寻觅,茫然不知所往、所终。其实,生命的细枝末节,生活的真情实趣,往往就在我们的咫尺身边。只需要我们秉持一份恬淡平宁的心绪,收回几缕悉心留意的眼光,许多细腻精妙的美好事物便唾手可得。
忽然想起那句佛语:一花一世界,一叶一菩提。咫尺之间的那些细微之物,是大千世界化虚为实的一块块基石,是浩瀚“宏观”赖以生存的“微观”因子。每一枚“小”的中间,都蕴藏包容着无限的“大”。个中深哲,值得我们去细细咀嚼,在反复的品咂中去收获启迪和顿悟⋯⋯

本期荐稿:邓瑛(德国)
本期总编:静好(英国)

注:图片来自网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