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篇小说《虎凤蝶》连载十七
(第33、34章)
●作者:安 焱(陕西宝鸡)

第三十三章
关于龙府的过去,一年年长大的龙铁蝶越知道越多。他不但晓得他还有个疯爷爷,住在龙府大院,而且还听说那疯爷爷是他的亲爷爷,是个高大的老头子,名叫龙继荣。
遗憾的是长这么大,有好几次龙铁蝶只是远远看见过疯爷爷,从未面对面近距离亲密接触过,更没与疯爷爷说过一句话。
王凤霞每天给娃他爷端碗送饭时,像跟屁虫似的龙铁蝶紧跟在王凤霞后头,每走到龙府门口,她命令他在龙府头门外等,不准他进去。她说:“你冒冒失失闯进去,万一你疯爷失控了,骂你打你咋办?”
随着悟性的增长,龙铁蝶不再相信小时候母亲骗人的假话。因为他毕竟是龙继荣的长孙,虎毒还不食子呢?他多么想亲眼目睹一下传说中这个龙蹄沟最有学问的旧人。
又到周末,不顾家人反对的龙铁蝶偷偷溜出家门,去了龙府。他踏进疯爷爷的屋门,第一鼻子闻到满屋子散发着霉木头的腐朽味。
龙继荣看见大孙子来,高兴地下了土炕去抱他。龙铁蝶看到眼前的这老头高个子,人很白很瘦,也很温和。并不像村子人在外边胡传言的那么凶,那么坏,那么爱骂人!
“乖孙子,你来了。爷爷这些年一直盼着你来看爷爷,今天,总算把你盼来了。”乐极生悲的龙继荣说着拿衣袖粘了粘眼角的眼屎。
“来来来,坐到爷爷炕上来,爷爷给你讲爷爷的故事。”
“我不上您的炕,我妈说您炕上有虱子和跳蚤。”
“那你身上有没有跳蚤和虱子呀?”
“有。您看我头上就有。”龙铁蝶说着把小脑袋伸过去叫疯爷爷看。疯爷爷在大孙子头上摸了又摸问:“你爸妈知道你来爷爷这儿吗?”
“不知道,我是偷着来的。您不要告诉我爸妈,他们知道会打我的。”

“好好好,乖孙子。你今天来看爷爷,爷爷忘了给你没准备好吃的。”
“爷爷,我今天不是来讨好吃的。我爸爸说了君子谋道不谋食,小人谋食不谋道。我今天来看您,希望您能早点好起来,我不想让同学在我面前一次次说,我有一个疯爷爷。”
“好好好。乖孙子,其实爷爷没病,你今天见爷爷不是挺好的吗?”
“还行。那我走了,爷爷,下个星期天我再来看您。”看过龙继荣的龙铁蝶回借草屋,王凤霞关心地问:“龙红兵早放学了,你上哪儿去胡溜达?”
“看我爷爷。”龙铁蝶闪耀着他的大眼睛,扑闪扑闪地回答。
“你疯爷爷?!他没骂你打你吧。”王凤霞放下手持印冥币的模版。
“您们都胡说,他才不会呢。妈,您这是在干啥?”

“今天十月一,妈给早过世的婆婆印阴间的纸钱,等你爸有空拿到坟地去烧。”王凤霞在一大张黄纸上,盖满了红图案冥钞印章。等晾干后,她再用剪刀一方方剪下一张张冥钞。龙铁蝶顺手拿起一张面值最大的冥钞念道“拾圆,冥国银行。”他又放下问:“我爸爸呢?”
此时,刚杀工的龙子平架子车上插着铁锨,捎了满满一车土正拉进新宅基地院子,他惊讶地看到院子中央出现两大堆,还冒着浓烟的黑灰。
按当地风俗,每到农历十月初一,龙蹄沟人去乱糟坟给已逝人烧过冬的纸钱。看来有人把他家新宅基地,当做旧坟来烧过麻纸和冥钞。
“龙子平啊龙子平,你手摸着你的胸口想一想过去,兄弟我对你不薄啊,计划生育是谁给你通风报的信,你短的生产队工分又是谁给你一次次抹平。而你,明知这儿有我老先人祖坟,你挑来选去非要把庄基地划到这儿。你啥怂人吗?良心叫狗吃了,庄基地划哪儿不行?啊!”刚进院子时,龙子平没看到院子有人,突然从他背后冒出来这么个活鬼,向他劈头盖脸骂来。
“这是村上研究决定的,你有啥意见到村上说去。”龙子平只顾揭起架子车辕,倒车厢里的黄土,不愿再理睬那个满目含怒的秦连城。
在那之后,因庄基地跟龙子平窝了新仇的秦连城还真的为此事跑了几趟村部。村长龙占才没客气地批评秦连城说:“土地历来属于国家所有,社员只有使用权,没有所有权。你家祖坟都上百年了,解放后,把坟头平了当自留地都耕种了几十年了。你作为东队人,作为党员、村干部,觉悟咋还这么低?我问你,你去找龙子平闹啥事?这事是村上开集体会讨论通过的决议,怪不得人家龙子平。”
当年为把西队这块肥沃的水浇地,变为东队宅基地,龙蹄沟大队多次开有社员代表参加的村干部扩大会议,惹得风波也不小。
起初说一亩兑换一亩,牵扯到利益的西队十七户户主不答应,因为这片低洼地之前是他们旱涝保丰收的自留地。他们扛上攫头,举着铁锨、提起羊镐聚合成庞大的阵容,杀气腾腾闯进西队队长龙合作家去说理。大骂龙合作是吃里扒外的卖地贼,脑子进了水,扬言要扯他的职务,逼他下台,赶他滚蛋。老远听到成群结队脚步声、吆喝声、谩骂声的龙合作吓得悄悄从自家后门溜出,去村部找龙占才支招。
在龙合作家院子打门摇窗喊了大半天的村民们,不见龙合作从屋子出来。这群没素质的乌合之众,气没地儿消。他们又如没王的蜂涌至村部,去没玩没了的瞎胡闹!
闹到最后,龙占才不得不做出让步,给站在他办公桌旁,吓得不知咋弄的龙合作说:“你出去给你队社员说明白,土地是国家的土地,国家有权力收回改为它用,如果他们再不识时务,无理取闹,就按破坏《土地法》论处。”
“村长哥,您误会了,社员恐怕不是这个意思。他们嫌一亩水浇地兑一亩旱地少地很,这种做法不公平,也不合理,”
“那你就去说一亩水浇地兑换一亩一分旱地,实在还没人走,一亩兑换一亩二也行啊。总之,不管你去怎么说,你必须让社员给我离开村部!”
“好,我去处理。”冒着被本队社员暴打危险的西队队长龙合作用颤抖的右手在自己老脸上,从上往下一捋,将红脸立马变为黑脸。然后,他冲出村委会办公室,改变刚才的狗熊样,拿出界娃(方言:烂蛤蟆)挨砖头的勇气和领导范儿吼道:“你们真是一个个好日子过腻歪了,竟敢跑到村部来闹事。好,那我就把村长的话,原原本本传达给大家。你们可听好了。”社员听完后一致高喊:“兑换一亩三,兑换一亩三!”
被包围在人群之中的龙合作四下打量一张张愤怒的脸,没有立即回答。他呆愣了约三分钟后很平和地说:“一亩三就一亩三,我再去找村长商量商量。那事就这么结了。我今天把话撂到这,以后谁再敢为这事煽动胡闹,队上村上都不管,出了事自己负责。”社员中鸦雀无声。
“既然大伙没有啥别的意见,那都散了吧,散了吧!”龙合作摆了摆手,驱散群众后,又转身进了村长办公室。
生产队之间兑换土地的事,秦连城这个”搅屎棍”,积极参与其中,非要把这趟水搅混不可。他在背地里煽风点火支持西队村民去村部闹事。因为他对村上把宅基地规划在他家祖坟上的安排,心里非常不满,但他又无力回天。他把造成的这一切,全都归结到缠死没活抢占这块风水宝地的发起人龙子平身上。
刨祖坟的事,秦连城憎恨龙子平,可人家龙子平年青力壮,娶的媳妇比他媳妇漂亮,生的娃也比他多,各方面都比他厉害,他想动动不了。龙蹄沟人众所周知,龙子平的软肋是他那老弱病残的疯老爹。既然从龙子平身上下不了手,倒不如在他的疯老爹身上做文章。
于是在一天傍晚,心怀邪念的秦连城独自一人悄悄溜进龙府,推开龙继荣黑天从来不关的,那两扇半闭着的老房门。
“龙叔,我来看你来了,你身体最近好点没得?”人老了瞌睡少的龙继荣正在昏暗的煤油灯下捉黑三角裤衩上的虱子。
“不是有电嘛,你咋不开灯?”秦连城伸手去拉灯绳,结果灯没亮。
“废话少说。你又不是我儿,你凭啥来看我,我看你今晚来也没安啥好心?我问你?谁叫你来的,你到底干啥来了?”
“那我就不绕弯子直说了,我来告诉你一个好消息,我子平哥批新院子了。你知道不?划的新院子在我家的老祖坟。你说这埋死人的地方咋能住活人呢。住了肯定对后辈儿孙不好,不是闹鬼就是招灾。”
“真的。这个犟得像死驴一样的逆子。村子地方那么大,他咋就偏偏选上那不吉利的凶宅?这肯定是那个剁成肉酱也不解我恨的龙占才出的馊主意。龙占才啊龙占才,你这个狼心狗肺的坏东西,你祸害了我不说,现在又祸害我儿,祸害我孙子。我咒你全家……!”
惹事钉钉秦连城一看龙继荣疯病发作,自知阴谋得逞的他趁这个疯老汉向地上摔枕头胡骂之际,偷偷出了龙府。
胡骂了一晚上,还没骂够的龙继荣,一大清早,一条裤腿挽着,一条裤腿没挽,拖拉着那双破布鞋上借草屋去找龙子平问话。
“龙子平,你这个逆子,给我滚出来,你批院子那么大的事,咋不跟你亲爹我商量?你敢把我这个亲爹不放在眼里,那这院子你娃就住不成,住了会招灾。如果你不听我话,硬要跟婆娘娃娃住进去,我就跟你没完,我就跟你断绝父子关系,你再就不是我的儿。你也别指望我到那个新院子去住,我是不会住那个凶宅的。我不是党阁老后人,我不是败家子,我死也要死在老祖宗留下来的龙府大院。如果我搬走了,是不是给龙占才一家人腾宽占了,我不走,我要跟狗日的龙占才斗争到死!”
龙继荣骂人的话没一句重复,一板一眼一口气骂了半个小时。躲在借草屋关着房门的龙子平,等他疯先人在院子折腾够了,没气力了。他开房门来到院子,一句话也没说,搀扶着骂人骂得口干舌燥的龙继荣走出头门,回了龙府。
“爹,走,回。我答应你,你说不搬,咱就不搬。”一个精神不正常的疯子的话有何分量?全当耳边风的龙子平根本没放心上,嘴上满口答应他爹,行动上他却正在快马加鞭为盖房做最后的筹备。
为节省材料,龙子平拆了龙府大院上道的六间两面淌水的老式古建大房。将拆的砖、瓦、木头等找人帮忙,全运到新院子。
在拆房当天,龙子平不小心从墙根老鼠洞里刨出几十个响圆。那晚高兴的他天不亮便从梦中笑醒,早早拉起架子车,搁着铁锨、䦆头去龙府大院。等太阳一丈高的时候,在墙根用䦆头使劲刨的龙子平又一不小心从倒塌山墙中根部挖出一个黑罐罐。一块前去帮忙的社员都看见了,有人猜是黑罐子里是鸦片;有人猜是金银首饰;还有人的猜是响圆……

不管挖出的是啥?总之,都是值钱东西。龙子平拆房拆出的意外的收获,多少缓解了他愁盖房外债高垒,依然差钱的燃眉之急。
龙府大院老鼠洞里刨出响圆,山墙中挖到黑罐子的有关新闻,被村民们炒作夸大后,吹进了龙占才、丑香香耳朵。两口子得知后心里很不舒服。不是很不舒服,而是一千个不舒服,一万个不舒服。
晚上,日有所思的丑香香又做个了发财梦。梦见在龙府大院又挖出一大堆麻钱。睡到后半夜的丑香香醒来,拿脚蹬了蹬几脚蜷缩睡在土炕那头的龙占才。
“娃他爹,娃他爹,快醒来。我跟你商量个事。我做发财梦了。”
“啥发财梦?”睡得正香的龙占才被披头散发的婆娘迷迷糊糊从被窝喊醒。听了她眉飞色舞的讲述后,龙占才下炕出屋,去茅房洒了泡尿后,往回走的路上,看见院子那头龙继荣屋子的灯还亮着,听见他还在骂人,好像骂的是龙占才。
“你说这话是啥意思?咱做人得有底线,我承认以前我是做得不对,做得过了头。那都过去了。谁年轻时能没犯过错?这些年来,我一直活在内疚之中,一听到他疯爸一天到晚没黑没明的咒骂我……我心里就不是滋味。现在,咱啥也都有了,日子过得挺好的。我不想再与龙子平争来斗去,再结下梁子,更不想再落井下石,做伤害他疯爸的事。所以我不挖,你要挖你挖去。”进屋上了土炕的龙占才认为丑香香是鬼迷心窍,批评了女人的贪婪,骂她是财迷。
“凭啥不挖呀?不挖白不挖。他龙子平能挖到,咱也能挖到。看样子,这院子低下的宝贝还没挖完。你明个赶紧多叫些社员来挖,你再不挖,就叫人家挖光了。”
人面前说一套,人背后做另一套的龙占才把晚上说的那番话,天一亮全忘了,最终还是听进了婆娘的谗言,叫人把龙府大院又一次挖地三尺,角角落落刨了个遍。
看到昔日平整的龙府大院,三日之内,被龙占才派的社员掏挖成横横竖竖的战壕,转眼间变得千疮百孔。气得龙府接班人龙继荣的疯病在一天天家剧,在一夜夜恶化。
先是秦连城打小报告,再是龙子平听不进老人言,然后是龙占才二次掏挖龙府……接二连三发生的与龙继荣有关的气人事,渐渐把他的疯病,从去年轻犯折磨成今年年初重犯,再从今年年初重犯再一次折磨成眼下这无可救药。
又到星期天,割了猪草,放过羊,写完作业的龙铁蝶没有忘记他与疯爷爷的周末约定。他翻越过龙府大院新挖出的一道道战壕,爬到黄土堆满的疯爷爷屋门口,听见他在屋里骂人。没敢硬闯进去的龙铁蝶欲转身离开。龙继荣似乎觉察到大孙子来了,他骂着骂着突然不骂了,出屋迎接了龙铁蝶。
“接班人,你今天来的可是时候,爷爷预感时日不多了,正好有一件传家宝要交给你。”
“我先来,我也有东西交给您。”龙铁蝶说着从书包里掏出一张他用五彩笔描绘出的一副图画《美好的家园》。

龙继荣接过图画,看了两眼夸赞道:“大孙子,你画得真好!有花、有草、有太阳,有山有水,还有二层小洋房。”
一边看,一边抚摸图画的龙继荣不由得眼泪夺眶而出,掉进了《美好的家园》二层小洋楼的窗户玻璃上。因为这是孙子未来的家园,他恐怕看不到那一天了。不过他从孙子的图画里,看到了孙子的希望,看到了龙府的将来。他落得是激动的眼泪。
“接班人,振兴龙府,恢复祖上荣耀的重担就交给你了。”龙继荣说着拿出一颗如桃形的红大帽盔软蛋柿子,很庄严地放进龙铁蝶手里,像是遗书的寄交,更像是使命的传承。
“大孙子,你可看好,这不是柿子,这可是爷爷的心啊。”龙铁蝶接过那颗所谓的“心”,那颗红彤彤柔软软的“心”;那颗包含爱意和希望的”心”。他忽如抱着疯爷爷的大腿,跪在屋子的土地上哭了起来。
“爷爷,我不想让你走,不想让你走!”
“爷爷的病害了有好些年头了,现在到了晚期,吃啥药都治不好。只能活一天算一天。不管爷爷走到哪里,爷爷都会祝福你保佑你的。”
后来,龙铁蝶怎么也没想到,那一天,竟成了他今生见疯爷爷的最后一面,也是令他最难忘,最清晰的一面。

第三十四章
一九八〇年深秋某日,天上阴沉沉刮着小风,下着小雨。村里村外,冷冷清清,街面上看不到几个人影。一辆刺眼的闪烁着警灯的警车,一路上拉着警报驶进了龙蹄沟,停靠在龙子平新建成的寒雀巢头门前的土路边。
几个身穿警服的人,在龙蹄沟村村上领导龙占才、秦连城等人陪同下,去了一趟野地埋藏龙继荣的地方,挖坟开棺,验尸取证。
新盖成的寒雀巢咋了?围观看热闹的村民,添油加醋,众口不一。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事实的真相还得从龙子平建成寒雀巢开始说起。
头门盖三间倒厦,东边盖三间偏厦,从空中看成L形的寒雀巢竣工后,龙子平首先要做的头等大事,是把娃他爷接到新家享几天福。一是表孝心,二是兑现他对龙占才的承诺。
可龙继荣死活不同意。金窝窝银窝窝不如自己的土窝窝。恋旧、重情感的龙继荣从出生至今,在龙府住了近六十年,这屋子里的每一件家具;这屋前院后的每一棵树,每一株花草;房上的每一片瓦,每一块砖,他都有非常深厚的情感。他不搬,他若搬了,让一个外人独吞这老祖宗留下的龙府大院,不要说他心里过不去,他怎么向远在九泉之下的爹娘交待?
被迫无奈的龙子平被龙占才一环套一环的步步紧逼,事已至此,自知无能为力的龙继荣的疯病,严重到非常严重,再到……
寒雀巢是在一九七九年五月满村子槐花飘香的夏初建成的。建成后龙子平带着新买的抑致神经兴奋类药物,去了龙府,看望了龙继荣。
“爹,新院子房盖好了,土炕也给您盘好了。我们都搬到新屋去住了,就等您了,要不您先过去看看?”
“要住你们住,反正我是死也不会搬。”王凤霞把枕头、单子、被子等为龙继荣都缝制好,铺上新家寒雀巢的为龙继荣准备好的那张新土炕,随时恭候他老人家搬过来。可不管龙子平磨破嘴皮怎么给他说,看似装疯卖傻的他老人家,在触及底线的原则问题上,他并不糊涂,脑子清楚地很。还是坚持那句话,不搬,宁死也不搬。
“你一个住在这儿,吃住多不方便。您若搬过去,您可以天天见到您的孙子们。”
“不去,给你说过不去。你现在学会跟龙占才穿一条裤子来整你爹,你没啥事了,给我往回滚!”话没说完的龙子平不想走,看到龙继荣拖下鞋,头一偏,牙齿一咬,嘴唇一歪,眼睛一瞪,准备举鞋底抽他。
连连后退出房门的龙子平举双手投降道:“爹,咱不生气,咱不搬。其实这老先人留下的旧大房比我新盖的偏厦要好看,要结实牢固。也让您更有念想。那您就安心住这,那我走了。”龙子平跟他爹的谈话,被住同一院子的龙占才一家人窃听到了。
在龙蹄沟沟转弯,龙占才单独约见龙子平说:“不搬怎么成?当初说好的,等你把房盖好了,把你疯爹接过去。你现在咋变了卦了?”
龙占才不甘心,龙子平做出这种出尔反尔的事。尤其是村长夫人,那个整天瞎吵吵胡咧咧加迷信罐罐的丑香香哭着闹着说,她日日夜夜梦见龙继荣这个疯鬼老缠着她。她还不止一次在大众场合戏说,这疯鬼一天不搬出龙府,她家一天就没好日子过。
那个不是省油灯的女人,搁一段日子不胡说八道一番,她心里不舒服。她再这样胡折腾下去,迟早会把她自己整成龙继荣第二。
眼看过几天龙继荣过生日,龙占才私下找龙子平谈了又谈。无疑是催他,做他的思想工作,让他疯爹早点搬走的事。
忘记自己生日的龙继荣满脑子除了仇恨,还是仇恨,其余啥他都记不清了。当龙子平端着红方木盘里放的烧酒、猪头肉、油炸花生米,上龙府给老父亲过寿时,他一脚踏进龙府的头门,远远看见老父亲坐在院子房檐台下,搭木梯的桄桄上,在有动作有表情的为自己唱生日快乐歌,还在房子两边门框上,新帖出一幅祝寿联:
不请自来
雪中送炭君子少
锦上添花小人多
仔细端详那副新写的红对联后的龙子平惊愕的脸变了色。他把眼前疯老爹的过度清醒,竟然记起生日,还挥笔泼墨的功劳,归于前几日服用的安神药见了奇效。
龙继荣老远看到龙子平来,他不唱了。“嗖嗖嗖”爬上木梯子,上了房顶,骑在房脊上。不论龙子平怎么叫,他就是不下来。
“爹,今天是您生日,我不是来逼您搬家的,是来陪您喝酒的。您看,我把烧酒和肉盘子都端过来了。您快点下来吧。”
“我不下去,下去你会叫人把我弄到新家那边去,我死也不去。”
“今天是您生日,值得高兴的日子。咱不是说好不搬吗?不搬就不搬。我答应你,您快点下来,再不下来饭菜就凉了。”默不作声的龙继荣继续骑在高高的房脊上环顾四周看龙蹄沟风景,让野风吹着脸,挺凉快的。来了劲的他又放声高唱,生日快乐……
肚子咕咕叫的龙继荣在房顶上坐了好大一阵子,听见龙子平说,“爹,您再不下来,我把肉盘子就端走了。”
“你等等,您真的不是来抬我去住新房的?我咋总感觉到今天哪里不对头?”
“真的。”龙继荣被龙子平三哄两骗沿木梯子,下房顶,进了卧室。

这些年,父子俩难得坐在一起,只管喝酒吃肉,不谈别的。一瓶白酒没喝完,因有病,不胜酒力的龙继荣先醉了,半醉半醒的龙子平喊来随时待命的龙占才、龙红社、龙红兵父子三人帮忙,把醉如烂泥的龙继荣抬进院子提前准备好的架子车,拉到新家寒雀巢,抬上为龙继荣准备好的那间房里,盘好的新土炕上。一家人心想着,等他老人家睡一大觉醒来,一切就好了。
早有预谋的龙占才再回龙府,吆喝他的家人全部出动,趁人之危,上房揭瓦,挖墙砸炕,拆了龙继荣在龙府的卧室和先前的老厨房,忙活到天黑。
不给别人事先打招呼,私下强拆他人民宅,在龙占才眼里这还有没有王法?老奸巨猾的龙占才为了不落骂名,让龙子平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他一边叫家人强拆,一边再去寒雀巢找龙子平议和。
“兄弟,老哥知你为盖房,这段日子忙得四脚朝天,腾不出手和精力来,哥连夜晚替你把老屋的房帮忙拆了,你看没啥意见没?”
“替我帮忙拆?你有那么好的心?听你这话,你好像做了一件功德无量的大善事,是不是改天我还得请你喝酒,感谢你不成。算了,拆了就拆了,我拿你也没办法。夜深了,你回吧!”
深更半夜,听见龙占才来敲寒雀巢的头门,原来是为这事。站在巷道,披着外套的龙子平将头门只开了道细缝没好声气地回答。
越听越听不下去的龙子平看见站在头门外的龙占才不想走,似乎还有话要说。听到不愿再听的龙子平“哐”的一声关了头门,把隔在头门外黑暗中,看不清嘴脸的龙占才强行打发走了。
睡了一大觉,半夜酒劲散尽的龙继荣醒来发现,头顶的天花板不对,睡的地方更不对。从新土炕上坐起的他咆哮了起来,他光着双脚去开房门,发现房门在外边被龙子平反锁着。
他双手使劲摇着门扇骂道:“龙子平,你这个败家子,快放我出去,再不放我出去,我就弄死我自己。你听见没有?”
半夜,睡在前院被吵醒的龙子平望窗外看了看,乌漆麻黑,天还没大亮。他拉开灯下了炕,边走边披上外套,向龙继荣住的后院那间房走去。
突然,听到屋子的龙继荣一下子安静了。刹那间,龙子平又听见更为剧烈的,龙继荣拿砖头砸木门的声音。
“爹,您咋了?你还让人睡不睡呀?别砸了,再砸把门扇砸坏了。”龙子平用钥匙打开房门,听到手持木棍的龙继荣冲到院子骂道:“你这个逆子,再敢锁我,小心我把你的腿打断!”然后他光着双脚,慌慌张张冲出寒雀巢,一手提砖头,一手举木棍向龙府奔去。
跟在其后的龙子平不敢远离,心在扑腾扑腾乱跳的他害怕他疯爸会恫下大难子。他跟到半路,发现昨夜他被龙继荣炒醒后,心慌意乱,竟穿错了裤子。他把和王凤霞颜色一样的蓝裤子,当成自己的蓝裤子穿上自己的两条瘦腿。
唉,这些天被他疯爸搅合得人乱了套!他想回家去换,已来不及了。算了,一般人不仔细看,看不出来,只有将错就错着穿了。
颠三倒四的龙继荣小跑进龙府大院一看,他住的房没了,炕也没了;锅没了,灶也没了。一夜之间,他住了大半辈子的老窝成了一堆瓦砾。气得疯疯癫癫的龙继荣冲进龙占才屋,要跟龙占才拼个你死我活。
被抢先一步赶到龙继荣面前的龙子平挡在了中间,他扑腾一声跪倒在龙继荣面前,“爹,你不能乱打人,拆房子是我叫人家帮忙拆的,怨不得人家。你要打就打我吧。”
“好小子,你竟敢替狗奴才说话。那我就成全你。今天非打死你这个白眼狼不可。”大脑受极大刺激,神经再次失去控制的龙继荣,真的轮起长木棍,把龙子平当龙占才恶狠狠的打了一棍子又一棍子。
第一棍打在龙子平背上,他咬了咬牙;第二棍打在他胳膊上,疼得他”唉哟唉吆“地惨叫了两声。实在招架不住的龙子平,当看到龙继荣第三棍子轮起,正向他的头部打来。
“再不还手的话,我疯爹今天非打死我不可。”一瞬间潜伏在龙子平体内的邪火“嘭”的爆发,烧焦了他的双眼,烧坏了他的头脑,烧得他浑身充斥强大的魔力,整个人一下子被邪魔完全控制和占有。
龙子平猛地夺过龙继荣手中的木棍,同样发了疯似的,还击了龙继荣两棍子。小子咋打起老子了,一旁看不下去的龙占才等人,赶紧将爷俩拉开。
“你,你小子——敢打老子!”说话断断续续,心情抑郁的龙继荣伤心到极点,气得昏死过去,被村民们抬到龙蹄沟医疗站急救……
那个天生背上长有反骨,脾气暴躁又死犟的龙子平自知闯下了大祸,后悔自己防卫过当,失了手。他先回寒雀巢,给王凤霞说:“你不是这几天老念叨,娃他舅婆的风湿病又犯了,今天快去看看。家里他疯爷的病查大(严重)了,分不清自己人和旁人,见谁打骂谁,吵得一家人晚上睡不好。正好大娃放了暑假,你带几个娃一块去王家窑清静清静。”
“四个娃都带去?”正坐在织布机上织布的王凤霞左手的梭子在织布机间“嗖”地窜过去,右手猛往下拉布篦子“咵咵”两下,再用脚蹬织布机踏板后,将梭子用右手“嗖”又窜回去。两手在来来回回不停地窜梭子,不停轮换“咵咵”拉紧布篦子。两脚踩织布机踏板,在一高一低的吱呀声中,使密织的布匹分分秒秒在加长。
“对,都带去。等娃他爷病好些了,我再去王家窑接你们。”龙子平说着进厨房提起罐满开水的保温瓶,又去了村医疗站。
说话时,王凤霞还坐在借草屋借来的织布机前,织最后一丈花单子布。那些日子,夜夜熬到一两点的她抽空织了两丈做床单的花格格老粗布。她和孩子对娃他疯爷跟娃他爸之间惯有的吵嚷,已习以为常。
恰好又到夏忙毕,按乡俗要走一茬亲戚。也没多想的王凤霞扯下新织的一丈做床单的老粗布,卷进包袱蛋蛋,抱起龙黑妹,背上龙春雷,一手托着龙春辉,一手托着龙铁蝶,一路上边走边歇,很快到了王家窑。
在龙蹄沟村医疗站,医生包扎过伤口,连挂三瓶吊针的龙继荣慢慢地睁开眼睛,没再多看两眼这悲惨的世界,又痛苦地闭上了。
从那晚起,不吃不喝,也不再说话的龙继荣没过几日,就与世长辞了。
【待续】

龙是中华民族的图腾,龙兴则中国兴。
—— 安焱
作者简介:
安焱,原名安红朝。昵称麒麟才子。陕西扶风人。宝鸡市作家协会会员。传统文化公益讲师,西府文化名人。南国文学宝鸡社社长,《芙蓉国文汇》签约作家。2019年荣获新中国成立70周年“文学杰出贡献奖”。
1996年开始创作,迄今累计创作超过100万字。先后在《中国乡村》《陕西农村报》、《西部散文选刊》《宝鸡散文家》《旅游商报》《百家号》《品诗》《西散南国文学》《南国红豆诗刊》《今日头条》《龙盟诗社》《都市头条》等杂志、报刊及全国各大网路平台发表作品超过10万字。著有《安焱诗文集》。长达50万余字的长篇乡土小说《虎凤蝶》是他的第一部长篇小说,也是他的经典代表作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