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篇小说《虎凤蝶》连载十六
(第31、32章)
●作者:安 焱(陕西宝鸡)
第三十一章
按照以往惯例,每年正月初二龙子平去王家窑给丈母娘、老丈人拜年。正月初三,他推着自行车上驮着的三个娃,由于车子超载,只好与王凤霞一道步行去强家沟看望他的四个舅。
以前他去他碎舅家吃早上臊子面,再去他大舅三舅家坐伙坐伙,说一阵子年话。他大舅三舅只管收礼:一捆挂面、一斤白糖、一包窝窝茶。约摸时间差不多了,全家人直奔他二舅家去吃晌午饭。可那年,他打破以往的格局,晌午饭一家人是在他大舅家蹬的圆桌。
“子平,舅给你托说的事,你看没忘没?”他大舅给龙子平米汤碗里挟了块红烧肉。
“我初二去王家窑,把你说的那事直截了当讲了。王虎霞听后说她这辈子不嫁人,然后害羞地跑出了窑门。老丈人的意思,最好抽个时间先叫两人娃见个面,看能不能对上眼缘。一个普普通通人家的女子,家境也不咋地,我想应该不会有啥问题。”
“夜长睡梦多,我就怕有变,到时不是把咱满良给耽误了。”
“舅,您放心,耽搁不了。您实在心急的话,要不过两天,我再去一趟王家窑,看能不能先给满粮把婚订了。这样少让您老人家操心。”
“这婚订下来好。子平哥,来,我敬你一杯。”笑得合不拢嘴的强满粮端起了酒杯。
从强家沟往回走的路上,龙子平心里很乱,头也很大。他谋了多年,与龙应天为邻的理想宅基地,经过一波三折后,总算批了下来。他计划开了年垫院子、请人踏土围墙。他大舅非要他出面把王凤霞的妹子说给他碎儿。说媒的事,不是有媒人吗?他一没经验;二没时间,不想接这个难为情的“生”活儿。因为两头都是亲戚,若事成了,皆大欢喜。若到时成不了,他不是把两头都得罪了。
立春后,村上再三要求生产队干部带头将更多的旱地平成水浇地,确保有效耕地增产增收。生产队除了秋夏两忙收种外,一年中大部分时间让男女社员去平地,修理地球,再美化地球。
龙蹄沟把大土坡平出大平台,小土坡平出小平台,今年又动工开渠平土壕。忙中偷闲的龙子平在新宅基地批下来放界线撒白灰的那天,他将先前攒在借草屋头门边的大土堆,用架子车一车车转运到新宅基地,这块未来自掌乾坤的新家园。
他也知填平这块低洼的宅基地,要的土方量不少,靠人力用架子车一车车积攒,远远不够。他还得继续坚持早、中、晚杀工回家时,在平地现场,捎满满一车土。每天捎三车,来日积月累。
有时逢天气好,他上工时,会把三个娃放进空架子车里全拉到平地现场,让下一代与黄土高坡亲密接触。杀了工,车里的土装得再满,他还要把三个娃放上架子车,拉回家。
老二龙春辉两手抓住架子车两边的梆厢,坐在架子车最前边;老三龙春雷爬在安全系数相对较高的车厢内的高土上;老大龙铁蝶两手紧抓押门,蹴在押门外的木桄上。
他不嫌重,不嫌累,像老黄牛似的套着辕绳,紧握架子车辕,吃力地低着头,弯下腰,只顾往前使劲拉。一路上,热得汗流浃背的他边走边回头看,架子车上搭乘的三个孩子,以防把他们掉下车摔伤。
每趟到终点站:宅基地车站。他喊老大老二下车,在车后使劲推,龙子平小跑着冲上新铺垫出的高于路面的院子,然后他把爬在土上的龙春雷抱下车,倒黄土于新院子。
他发现下车的龙春雷不停挠他的小牛牛,问娃怎么了?龙春雷说小牛牛疼。龙子平蹲下去看了看娃泛红的小牛牛。他知道是怎么回事,是让大人摸揣过重,掐青了。
在龙蹄沟大人圈里,仍流传着这么一个老土的坏习惯。就是做长辈的喜欢摸揣小娃的牛牛,以此取乐。还冠冕堂皇说,这是老人传下来的肢体语言,是在关爱下一代。
过去龙铁蝶、龙春辉的小牛牛,都先后被龙应发、龙新锁、龙开锁等大人用红枣,核桃、油饼等吃货哄去,一次次摸揣过。现在轮到老小龙春雷了。
“爸爸,上午你不在家。我们在院子玩打鳖,我开锁爸揣过春雷的小牛牛。”大人不在,小鬼当家的龙铁蝶汇报了这一绝密情报。
那个揣㞗没轻重的大瞎怂,绝对是把娃的小牛牛给用力掐疼了,疼得娃尿尿都困难。龙子平阴下脸,对孩子们说,“爸爸知道了,看我回去怎么收拾那个七成货。听爸爸的话,你们以后离你那个二㞗爸远一点。”
又一天,低级趣味的龙开锁拿了块苜蓿馍做诱饵,骗手里拿着油饼的龙春雷过去换,说要给他咬马马。龙春雷正准备过去,被龙铁蝶拦住,小声在其耳边说,“不准去,去了他又揣你牛牛,咱就不叫他揣。”
“今天就奇了怪了。咋就没一个娃上他的钩?”坐在厨房门槛上的龙开锁一看没辙,吐出长舌头,大口大口吃了起来。
“小娃一天天长大,知道啥了。你咋把你的㞗不叫人揣?”坐在一旁当哥的龙新锁训了这个去农业社,三天打鱼两天晒网,不好好上工的二杆子货!
谁料这恬不知耻的二杆子货,奸笑着顶嘴说:“我想让女人揣,没女人愿意呀!”
类似这样的二㞗话,龙开锁没少说过。在这之前,他还很有意思的叫龙铁蝶猜过谜语:
摇去呼噜噜,
拔去拔不下。
“等一会儿我回答。”穿着开裆裤的龙铁蝶蹬蹬蹬跑去问了正在隔墙垫院子的龙子平,又跑回来告诉龙开锁:“是㞗,是你那个大黑㞗!”
到学生开学的九月初,宅基地六百多架子车垫土工程已基本完成。马不停蹄的龙子平还在继续拉土,准备在新院子中央攒个小土堆,到时盖房和麦草泥用。这个一天天大起来的小土丘,后来竟成了三个孩子挖战壕,刨老鼠洞,和尿尿泥玩耍的乐土。
“爸爸,我要去念书,跟我一起玩打鳖的龙红兵都去念书了。”坐在土堆尖上的龙铁蝶折来一条条柳树枝,在学编八路军戴的遮阳帽,咋拧也成不了圈。
“春雪,拿过来,爸爸给你编。”糊过灯笼,划过篾条的龙子平,干这活不在话下。他没多久,很快给三个娃一人编了一顶迷你款的遮阳圈,套上一个个小脑袋。兴得龙铁蝶大拇指与食指伸开成直角,做手枪状,扮演双枪老太婆,向两个弟弟开了火。
拉土拉累了的龙子平屁股坐在车辕上,又掏出纸条,倒上旱烟,放在手心一拧,再把指甲从牙缝里刮出的牙垢粘上纸端,自卷烟棒抽。
他望着三个孩子快乐玩耍的场面,他心里的烦愁,也一下子少了许多。他教龙春辉、龙春雷一手食指勾住另一手的翘起的大拇指,套连成冲锋枪,嘴里突突突地向龙铁蝶进行火力更猛的反击。眼看两个小小弟弟端着“冲锋枪”,很勇敢地冲了过来,吓得龙铁蝶躲到龙子平背后。
“春雪,你真的想去祠堂念书?你今年刚过七岁,比人家龙红兵小两岁,今年年龄不够。爸爸想让你明年去上。”听后的龙铁蝶坐在土堆上,两脚乱蹬,唔唔唔假哭。把可爱的小白脸哭成了难看的大花脸:“我就要今年去上,你现在就带我去。”
“好了,不闹了。既然你真想去,那爸爸答应你,明个带你去报名。”求知欲强的龙铁蝶主动要上学,被龙子平答应了。乐得屁颠屁颠的王凤霞熬夜坐在东方红牌缝纫机前,踏踏踏,踏踏踏,用蓝布缝制了一个绣有七颗白星星的精美小书包。
“乖儿子,明个要上学了,这个咱就不戴了。”缝制好书包上炕的王凤霞趁大娃睡熟后,悄悄取下龙铁蝶脖子上戴了多年的指头粗的红布项圈。项圈顶端的两个小虎头铜铃吊坠,被岁月磨得溜光溜光。
听到卧在后院鸡架上的公鸡叫头遍,龙铁蝶一轱辘从土炕上爬起,使劲在摇睡得正香的龙子平,“爸爸,爸爸,天快亮了,走,引我念书走。”
“娃呀,你咋起这么早?今天报名,去那么早干啥?让爸爸再睡会儿。”上学心切的龙铁蝶不停大喊大摇,最终把没睡醒的龙子平从土炕上摇醒了。
学校开学一周了,娃去能不能跟上?心中没底的龙子平三心二意领着龙铁蝶没敢去龍興寺改造的大学校,听说一年级学生超员的龍興寺小学,而是就近去了龙蹄沟祠堂,新学年在那里新增设了一年级一个班。
那座清初建的老祠堂,位于村庄西南坡,收的全是村子的龙姓子弟。挟着四方小木凳的龙铁蝶去祠堂后,没想到他见到的启蒙老师竟然是之前天天见面的龙红社一一对应龙占才长子。
新学期,龍興寺小学期新增一年级两个班,教师人手不足。龙占才安排不愿去生产队拉架子车平地,靠卖苦力挣工分的龙红社进祠堂当了一年级代理,吃起了村子少有的轻省饭。龙老师见了龙铁蝶没多说什么,很高兴地收下了这个看上去很灵醒的大眼睛娃。
祠堂改的教室,砌垒有六排水泥敦敦,一排坐十个娃。龙老师安排自带小方凳的龙铁蝶坐到第二排现眼处。
第一天放学,做了小学生的龙铁蝶,背着王凤霞亲手缝制的蓝布书包,像一只快乐的小鸟,跳着蹦着向家飞去,“我有学上了,我有新书了!”
转眼又到了收秋时节,村子边仓库周边的秋场上,新栽出一根根三米多高的木桩,竖立在空旷的场地上。一根根离地一米的横木与竖木交接处,用铁丝拧紧相连,架构成木林阵,专业术语叫玉米架。很快互绑成串的一堆堆玉米棒,缠绕上一根根搭建好的竖立木桩,呈现出一座座错落有致的金色塔林,构成乡下独特的深秋丰收图景。
每家每户农舍的屋檐下,也挂出一串串红辣椒,一串串金玉米棒,在为这迷人的沟坡野景增色。在生产队秋场上工的王凤霞拨晒开一大堆精棒棒,往回走的路上,老远看见手舞足蹈的儿子高举者什么,边跑边喊:“妈,妈,你干啥来?老师给我发了个奖状。我爸爸呢?”
“奖状上写的啥?拿过来妈看看。”王凤霞笑着接过奖状“三好学生。你爸上工还没回来,等他一回来,我叫他奖励你,明天抽空去镇街上给你买一双小孩穿的儿童雨鞋。听说过两天还有连阴雨。”
“妈,妈,你不是前两天说给咱家抱个小妹妹嘛,咋还没抱回来呀?”进屋的龙铁蝶把书包丢在炕上,上茅草屋厨房寻找蒸馍。
“你爸这几天忙,没功夫。过两天我就喊他上县城去抱。”
那段日子,王凤霞跟龙子平为抱不抱养贴心“小棉袄”的事争执不下,还吵了几回架。考虑事情很现实的龙子平认为,生娃的事听天由命,既然没生下女,咱就不要女。他说,“碎娃违法国家政策超生的罚款刚缴完,现在新宅基地批了下来,咱正要谋划着盖新房。”
还是有点不情愿的龙子平又说,“抱养个女回家,你又没奶水喂,还得买只奶羊,咱这日子本来就过的绷紧,现在三个娃,已经紧上添累,再添一个娃,弄不好把人忙累的非把裤裆扯开不可!”
“再说咱家就这不足六平米地方,抱回来这小炕上睡六个人能挤得下吗?要不缓缓,等咱在新院子盖好房,再抱也不迟。”
“娃他爸,你这话说的我一点不爱听。人活着是为了啥呀?不都是为了儿女吗?再说抱养孩子这事,是可遇不可求的事,过了这个村就没那个店了。我大姐捎话来催了好几趟了,说再不去抱就叫别人抱走了。我就不明白,你心里到底是咋想的?你看看我两个姐,我大姐三个儿两个女,我二姐两个儿三个女,那一家不是五个孩子。你现在养了三个孩子就叫苦叫累。你还是个男人嘛?我娘说了,活人本身就是一场劳累。你嫌累,你就不要活人了,跳七星河淹死去,省得我跟你活受罪!”
“你大姐夫端得是国家铁饭碗,月月有工资领;你二姐夫是生产队队长,湿的干的一块捞。而我呢?就是一个高成分的穷光蛋!要啥没啥,还处处遭人挤兑嘲弄。我咋能跟人家比呀?你这不是在骂我,嫌我没本事吗?”
“老话不是说的好,儿孙满堂才叫福。你一个大男人,一遇事咋这么畏畏缩缩。我再问你最后一遍,你到底是去还是不去?”王凤霞解下黑围裙出了厨房,以不做饭来示威。
“媳妇,你这不是威胁我?我去,我去!”
在家听媳妇的话,没错。一个成天唠唠叨叨的女人,是踏踏实实跟男人过日子的好媳妇。不敢不遵命的龙子平最终去了趟周原县城,抱回了那个不到两个月大女婴龙黑妹。他路过召公镇牲口市场,顺手牵回了一头戴着大红奶罩的老山羊,做龙黑妹的奶娘。
龙黑妹满百日前两天,王凤霞她大姐王美霞捎来话,说龙黑妹亲生父母想见他们的女,明个是礼拜天,他们要来龙蹄沟看看龙黑妹。
“看啥看?给了我了,不就跟我姓,成了我家的孩子,有什么好看的。若是真心爱女,又怎么舍得给人?”龙子平不答应,王凤霞答应了。 听大姐夫梁智光说,龙黑妹亲爹在县城做官,她娘一连生了三个女。为了不违反国家计划生育政策,她亲爹不得不忍痛割爱,才出此下策。
龙黑妹亲生父母执意坚持要来借草屋的消息,再一次刺伤了好面子,自尊心强的龙子平。他不是不欢迎人家来,而是他怕龙黑妹亲生父母看到一大家人,蜗居在一间不足六平米的偏厦小土屋,没有一张像样的板凳,没有一双多余的碗筷,然后他们回县城说有关借草屋的笑话看扁他。
“赶紧盖新房,赶紧盖新房。”为了早日摆脱贫穷龌龊,暗暗在鼓劲的龙子平时刻提醒催促自己,加快计划步伐。他连夜晚去村上几个关系好的社员家,邀请相亲们帮忙给新宅基地踏院墙的事。
踏院墙是个费事又费工的大活。村长龙占才给东队队长秦连城没敢说,知道他心里不舒服,而是让副队长龙有文派十几个男女社员,去给龙子平新划的庄基地踏院墙。踏成一方新院子长30M*宽10M的四周土墙,需要至少长3M*宽0.5~0.3M*高3M的土墙24堵。每堵墙需要200~220架子车黄土。对一个小家庭来说,算个费时费工费力的庞大工程。男社员每踏一层,撒一层白灰,升一层松木椽,再上一层湿土,拿石锤子夯实。
社员分工也很明确,踏墙的专门提着石锤子踏墙;上土的专门守在墙两边拿铁锨上土;拉土的专门从平地现场往踏墙现场,一车车拉土。生产队给社员记半天工分,主家给社员管一顿饭。
踏好的湿土墙,从侧面看成梯形。墙根大,墙顶小。从正面看成长方形。墙面留有一根根松木椽做模具时,烙印下一道道密密的压痕。
开工踏院墙当天,拉土的社员多,挖土的人手不够。在厨房帮忙的龙子平去新院子看到踏墙的人干一阵子歇一阵子。这不是在窝工吗?他二话没说,提起保温瓶、搪瓷缸,装上茶叶、香烟,扛着䦆头向土壕小跑而去。
急性子的龙子平一到村外的土壕,便爬到五米多的土壕顶最高处,抡起䦆头往下狠劲地挖土,再挖土。忽如裂出缝的一整大块土被挖塌而下,太投入的龙子平没来得及撤到安全位置,如腾云驾雾一般,随土块一道下落。“咵”一声巨响过后,在壕底装土的社员们看到滚滚黄尘后,一个个吓得面如土色,心跳加速……
他们冲进白烟,抢在第一时间,把下半身深埋进土块的,灰头土面的龙子平“拔”出黄土堆,听见他笑了笑说:“没事,没事。没想到我这辈子还能坐上土飞机。”
突发的塌方事故,难道龙子平真没事?等众人虚惊一场,看见咬着牙的龙子平拖着那条被塌伤的,由麻木转变为疼痛的左腿,一拐一拐向村子拐去。
第三十二章
眼看又到春夏之交,村庄外沟坡上,到处盛开出一片片金黄金黄的油菜花。被勤劳的蜜蜂一日日忙碌采蜜后,结出一地地细长细长的青角角。生产队从那刻起,就徐徐地拉开了夏忙的大幕。
闲置大半年的生产队东南西北四个专用碾麦场地上,又开始忙活起来。收拾场地的男女社员先用锄头锄一遍场地上长出的杂草。等一场及时雨过后,再推一个套着拔押和木棍的碌碡,一遍遍来回滚压场地,使场地更光滑、更瓷实。
跟在碌碡后的王凤霞手持盛草木灰的竹篾笊篱,搁上龙子平、姚大料在两边推着的滚动碌碡,弹动着笊篱,漏灰粉于碌碡上,以防碌碡滚压过程中,被潮湿场地湿土粘到表面。
每下一场透雨,场地要用碌碡滚压一次。油菜割回前,被太阳晒裂出一道道缝的瓷光瓷光的场地上,还要倒几架子车干土粉末,用铁锨撒开,再拿扫帚扫干土粉末填平场地上的土缝裂口,以及到处被蚯蚓等钻出的小窟窿,僻免颗粒极小的油菜籽滚落其中,造成不必要的浪费。
做完填缝填洞工程场地上,新堆垒出割回的像一辆辆火车长的黄中带绿的湿绿油菜杆。那处处能藏身,满天蝴蝶飞舞的好地方,成了龙铁蝶和村子孩子们去玩捉迷藏,抓蝴蝶的天堂。 被抓住的蝴蝶,在一个个肉嘟嘟的小手中扑棱棱飞;没抓住的蝴蝶,在孩子们的头顶上下翻舞。忽然两只屁股紧套在一块的,迷人的双飞蝶,同向同飞而来。不甘错过机会的龙铁蝶摇晃着手中外套,满场子追着去扑打。童年的乐趣,也莫过于此。
带油菜籽的油菜杆不像带麦穗的麦秆要用碌碡碾压,而是在场地上堆放几天,等绿中泛黄的菜籽角阴干后,光着脚丫的社员们顶着烈阳,一人拿一大把油菜杆,在碌碡或在架子车膀厢上使劲甩打干净油菜杆角角里,那一颗颗紫色或纯黑的油菜籽。男女社员时不时听见旋飞在沟坡麦浪起伏的田野上空那怪鸟——算黄虫,在一遍遍叫着,“算黄算割,不割就落。算黄算割,不割就落!”
爱钻牛角的龙铁蝶问过爸爸。龙子平说它是古代一个秀才变的。那秀才考了多年的举人没考中,那年他又去省城赶考,走时小麦还没黄,回来时,黄过了的小麦穗落了一地。走时还活着的娘,等他回到家,谢世了。
他看到家里发生如此悲凉的残败景象,安埋他娘没多日,秀才也死了。再后来听人传说,那死后的秀才投胎转世,变成现在天上那只发出人声的怪鸟。每到麦黄时节,它就在麦田上空,拍打着翅膀,一遍遍重复提醒男女社员:“算黄算割,不割就落。算黄算割,不割就落……”
那催人振奋的怪鸟叫声,像大忙前的冲锋号,让村子每个大大小小,老老少少都紧张起来,忙活起来,投入到龙口夺食的三夏大战中。
生产队弹打出的几大堆紫黑色油菜籽,还没来得入库。沟坡边种在旱地的小麦黄了,场面上割回的麦捆一天天多了起来。场地小,要立晒的麦捆又多,为了腾出更多的地方晾晒更多的麦捆,社员们想方设法把场地上的干麦捆,堆摞成一个个大大小小的蒙古包。
随着电力在农村的普遍应用,生产队在增产的同时,新增购两台现代化夏收机械——新式电动打麦机。那块四方四正的小铁疙瘩,在促进农业现代化进程中,做出了巨大的贡献。比电刚通进农村,兴起的那费地方、费力气、费时间的电碌碡强八十倍。
那款新式打麦机不用摊麦捆,不用碾压,也不用翻麦杆。只需将带麦穗的麦捆解开,直接塞进带铁槽的打麦机口里。另一侧上头飞出被打烂的麦杆,下头流淌出的全是金灿灿的麦粒。中国人简直是太超前了,越发明越先进,那节省空间又省力省时的新玩意就是牛!
敢于挑战新事物的窑大料,自告奋勇向生产队长秦连城建言,说他要当一台打麦机的操作手,秦队长应允了。
姚大料操作打麦机的当天没事,次日也没事。第三日天阴沉沉,预报有小雨。在这龙口夺食的大忙日子,也许是姚大料心太急,也许是麦捆有些湿,他又塞得多,塞着打着,把打麦机卡住了。只听见马达嗡嗡响,齿轮不转动。再这样不正常空响下去,弄不好会烧坏马达。
手忙脚乱的姚大料将右手伸进机口里的飞轮附近,去一把把撕卡在飞轮间飞扬不出去的湿麦秆。忘了关掉电源,停止的飞轮又忽如恢复转动,高速旋转起来,来不及缩手的姚大料就这样一不留神,右手没了。
转眼鲜血乱溅,飞上姚大料的脸和身,染红了麦捆,染红涂有绿油漆打麦机的外壳。目睹出事现场的队长秦连城赶紧组织社员抢救,把昏了过去的姚大料抬上手扶拖拉机,快速送往召公镇地段医院包扎伤口,止血止痛。
姚大料在病床上,一躺就是四十天。日子过得又忙又乱的龙子平顾不上,也抽不开身去看望姚大料。但他时时记着他,有空了一定要看看姚大料。
生产队的夏忙,战线拉的非常长。每年从阳历的5月下旬把割回油菜堆垒上碾麦场开始,一直到阳历的7月上旬,直到把晒干的最后一粒小麦装进生产队仓库,将满载的一手扶拖拉机小麦,一趟趟运往镇上的国家粮站,夏忙才一天天结束。
那时候,正值中小学生放了暑假。按当地风俗,到每年夏忙毕,农村人都要走一茬亲戚。相互走动走动,互问油菜麦子收成好不好?秋地里种的啥……
自行车上推着三个男娃,王凤霞怀里抱着龙黑妹,一大家人热热闹闹步行去王家窑走亲戚。还未到舅家门口,在自行车上坐不住的龙铁蝶跳下车,小跑进舅家院子,向舅婆舅爷住的厨房窑洞冲去,“舅婆,舅爷,我来了!”
眼尖头圆的龙铁蝶踏进门槛,惊喜地看到窑洞深处水瓮边盆子里,放着两个不大不小的西瓜,在给他打招呼,望着他。
娃他舅爷王世万那几年一直给王家窑生产队看喂牲口的豌豆麦地里套种的西瓜。西瓜开园了,时常有社员来瓜地领分给他家的大西瓜,瓜地离不开人。王世万除了吃三顿饭,有人替换外,白天其余时间都在瓜地转悠,晚上与狼狗在临时搭建的瓜棚里过夜。
手心天天发痒的丁氏预知近日家来亲戚。那两个西瓜是特意准备来招待客人的。饭前杀了个西瓜,饭后又杀了个西瓜。还没吃饱的龙铁蝶叫嚷着,要去他舅爷的瓜地,吃了够。被龙子平吓住:“别去了,你一天到晚光知道吃,吃!吃!”
“春雪,你不回的话,小姨保证你天天有瓜吃。你敢不敢?”王虎霞拦住龙铁蝶在逗他。
龙铁蝶看了看王凤霞脸色,不敢答应,听见舅婆丁氏发了话:“凤霞,几个娃钻在一块爱淘气。要不,你把放了暑假的大娃留下,叫他在这多耍两天。”
听后极为高兴的龙铁蝶撩起汗衫,露出像蜘蛛般鼓圆鼓圆的小肚子,双手在肚皮上拍打着跑向窑院,跟弟弟们玩打纸包去了。算是兄弟离别前,增进友谊的热乎。
说起龙铁蝶,小时候在王家窑呆的时间并不比借草屋短。他跟舅家人熟的跟蜂蜜粽子似的,黏糊在一起,感情深着呢。等他爸妈弟妹走后,偏心的舅婆给这个疼爱小客人烙他最爱吃的油煎饼。
油煎饼里不光有油、盐巴,还有粘在其正面、背面斑斑点点的鲜嫩花椒叶。在做油煎饼前,丁氏派王虎霞从沟转弯的老花椒树上,掐一大把新长出的鲜嫩花椒叶。舅婆用老菜刀切碎如葱花状,搅拌进烙煎饼的面水里。这样烙出的油煎饼,不但闻起来又汆又香,吃起来更是又香又汆。
负责烧锅的王虎霞塞了几把干麦草进灶膛,划燃火柴,给大铁锅预热。站在案板前,正搅动筷子和面水的舅婆问她锅烧热了没有?她喊在厨房土炕上翻跟斗的小外甥 “春雪,你把手伸进锅里试锅热了没?”站在厨房土炕上,手扶紧靠后锅橱窗的龙铁蝶往冒烟的前锅看了看说:“我不试,我嫌烧我手。”
“不烧不烧,你不信我把手伸进去,给你试试。”王虎霞果真把一个手指放进热锅底。龙铁蝶被她装做出的假象糊弄了。他下炕拖着大人的鞋子,还未走到锅旁,鬼大的王虎霞给灶膛里偷偷猛塞了一大把麦草。
龙铁蝶爬在锅边学王虎霞,试探着将食指伸进烧底,,烧得他“啊呀”一声尖叫,把手指猛抽回去。他把烧疼的手指塞进嘴里,咬着嗦了半天,用此土办法来降温。乐得恶作剧得逞的王虎霞却在一旁,发出咯咯咯得意的笑声。知小姨子骗了他,气得哭着闹着喊着爸爸妈妈的龙铁蝶叫嚷着要回家。
此刻,窑窗外太阳偏西。回到龙蹄沟的龙子平没忘了去村子南端看望姚大料。龙子平走进姚家没有头门的院子,听到蚂蚱在悠长的鸣叫。龙子平抬头望了两眼窑洞黑木门顶的铁钉上,悬挂着一个鼓圆圆用新收割的麦杆编制的旧蚂蚱笼子。那只高站向阳处的绿蚂蚱,看到有人来,一下子挑回笼底铺的青草里,停止了歌唱。半躺在土炕上闭目养神的姚大料听到有人前来的脚步声,他正坐了起来。
“子平,你来了。你腿好利索没?”
“我还没好利索。你又躺下了,咱俩可真是同命相连啊!你这算工伤,队上没说对你以后怎么安排?”龙子平把提来的白糖茶叶放上柜面。
“队长说今年不用上工,养伤到年底,生产队按正常上班待遇算。队上该分的啥,给我都分。等过了年叫我当点工员,去给社员点工。”
“摊上这么大的事,应该吃上轻省饭。”龙子平看了看姚大料用白纱布紧裹的不见五指的右胳膊。
“伙爷,听说社员在背地里给我起了个外号叫‘一把手’,你没看我将来能当上龙蹄沟真正的一把手?”
“你都这样了,还有心情开玩笑。”
“那你盖房的料备得咋个样了?”
“差不多了。预定的小蓝瓦听厂家说赶天黑前送来。那我走了,我还有事,你慢慢养伤。”
“行,那你慢走,我不送了。小杰,小杰,把你叔往门边头送送。”
龙子平出了姚大料家的窑洞,看到一辆满载小蓝瓦的拖拉机向他家宅基地驶去。没等司机卸完货,坐在堆摆放整齐的小蓝瓦旁的板凳上的龙子平右手拿碎石头,在左手拿起的一页页新蓝瓦上轻轻敲击。每取下一页瓦片,敲击后听声音。若是声音呱呱的,不清脆,不响亮的全是次品瓦。那些挑出来次品瓦抗热抗冻能力差,使用到房上容易破裂,容易漏雨。他必须一个个放到一边去。
在王家窑吃过油煎饼,发现天还没黑的龙铁蝶嫌小姨子欺负他,不愿在舅家呆了。他与舅婆吻别后,独自回了龙蹄沟。 他踏进借草屋的门,看见王凤霞坐在东方红牌缝纫机前,正提前给他缝制过冬的斗花棉裌裌。他歪起小脑袋,闪动着两只黑亮黑亮的大眼睛,好奇望着王凤霞问道:“妈,妈,我是从哪儿来的?”
难以启齿的王凤霞先是避而不答。等龙铁蝶一遍遍追问的狠了,她才说:“你是从血河里捞上来的。”
“你骗人!我是从哪个河里捞上来的?你咋不多捞两个妹妹上来呀?”听见大娃发了脾气,王凤霞也发了脾气:“你碎碎点娃,不把心思用在念书上,整天胡想啥哩!等你长大了以后,自然就知道了。”挨了顿训的龙铁蝶又走出屋门,拍了拍脑门,咋想还是想不明白。他嘟嘟起小嘴去隔墙的新院子找他的爸爸。
“爸爸,爸爸,我新锁爸、开锁爸咋把他亲爹叫伯,我咋管你叫爸?”那个古怪的小精灵不知不觉,溜到龙子平背边,突然在他耳边发声,吓着了他。在乳毛未干的龙铁蝶有限认知里,爸爸与妈妈晚上睡在一块才对,伯伯跟妈妈晚上睡在一块不对。
迟迟不愿回答的龙子平说:“叫伯的都是家族老大,受晚辈的尊敬和爱戴。”
“噢,我明白了。如果是一个家老大,晚辈都管他叫伯。那我是咱家老大,将来也会有人叫伯吗?”
“那就看你这个老大当得称不称职,值不值得叫伯?”正在边敲边放,双手筛选小蓝瓦的龙子平拿食指尖,戳上龙铁蝶小鼻梁,把他的小鼻梁染成了小蓝瓦颜色。
龙铁蝶还有一个问题要问爸爸,他又一下子想不起来。他在自己脑袋上轻拍了两下,忽如说想来了了。
“爸爸,跟我一般大的同村娃,为啥有的辈分那么高?我得叫他‘李叔’或‘王叔’。”
“你问的这个问题还要从村子的由来说起。很久很久以前,大家初来这地方居住时,在称呼上是公平的。年龄大的称长辈,年龄小的叫晚辈。到后来,聪明勤劳的个别龙姓人家慢慢有了余钱,购买了村子周边的大片土地,成了村子的富农、地主。”
“在旧社会,富农、地主的孩子一般在十三四岁就结婚,而贫民的娃结婚都普遍迟,二十出头,甚至更晚一些。同一辈人结婚年龄相差七八岁,发展繁衍到今天,三四辈差下来,就等于差了一代人,所以你得叫人家‘叔’。”
其实,还是没听明白的龙铁蝶忽然听到龙黑妹在喊他,不懂装懂的他给父亲说他听明白了。回头看时,背着小妹妹的龙春辉手里托着小弟弟龙春雷,也来新院子凑热闹。
“春雪,你让弟弟妹妹在这玩,趁现在家里没人打扰,赶紧回家去写作业。”半天没见龙黑妹的龙铁蝶在离开前,还大献殷勤,在龙黑妹的小脸蛋上亲了亲。
在那个男孩和女孩见面很少说话,更不要说牵手的封建农村,龙铁蝶的举动,被没事,在村子胡乱转悠,有事没事常溜进新院子参观家庭建设的丑香香看到了。她用手指扣着老脸讥讽道:“这么大点娃都学会亲嘴了。羞!羞!羞!把脸扣,扣下深渠渠种红豆豆!”
“我想亲咋啦?你闲事少管,免得伤脸!”当勇敢的小龙铁蝶回敬了丑香香后,向东邻的借草屋跑去。当他进院子刚刚推开借草屋那两扇虚掩的小黑门,听到大孙子脚步声的萧玛瑙出现在他眼睛里。她笑着给龙铁蝶打手势,招呼他过来,再过来!龙铁蝶还以为老眼昏花的萧玛瑙又是找他穿针引线,结果不是。她把他引进了她家厨房。
“婆,你到底找我有啥事?我今天作业多地很,没功夫跟你玩。”
“有好事。来,你给婆把板凳扶稳。”龙铁蝶看着她站上小木凳,把颤抖的老手伸进挂在房梁下,被柴烟熏得乌黑的圆形竹篮里,抓出两大把大红枣,装进龙铁蝶的囊囊和书包。
龙铁蝶正准备出厨房,被萧玛瑙叫住,“你就站在这, 一个人悄悄吃完再走,不准拿出去惹贱。更不能多嘴给你爷(龙应发)、你新锁爸、你开锁爸说我给你枣吃的事。记住没?”
“记住了。”像这种与萧玛瑙独处,迫使龙铁蝶吃独食的事,隔一段日子会发生一次。更让龙铁蝶记忆犹新的还有一件事。有一日,他爬上头门边的那棵大槐树,给小妹妹的“奶娘”折洋槐叶。
担心大孙子从树上掉落的萧玛瑙来到树下说:“春雪,这树高,你在上面一定要站稳抓牢。”萧玛瑙把扔落在大槐树根周圈,龙铁蝶从树上折下的带树股的树叶,扔给不远处的奶羊。她心中忽如又想起了什么?
“大孙子,婆忘了给你说,咱家的这老槐树都快成龙蹄沟的树神了。前几天,有个来化缘的白胡老道,在咱这树下站了许久后说,咱家里将来会出一个大人物。”
其实,那个道貌岸然的白胡老者当天说的话,不止这些。他还说借草屋很快有血光之灾。萧玛瑙问他“很快”是多长时间?老道人回答不出一年。萧玛瑙又问老道有没有办法补救?老道曰:有,不过要花些钱和时间。萧玛瑙心想,从小不信神,不信鬼的龙子平听了肯定不会相信,肯定说那化缘的老头是骗子,是胡说八道。弄不好的火性子的他还会拿棍子将那人轰出家门。
迷信这东西,在穷乡僻壤的龙蹄沟一带,现实存在。正因为它的现实存在,也可以把它荒诞地看做为高于现实的艺术。既然上升为艺术,只要承认它符合人之常情就ok了。况且迷信迷信,信则有,不信则无。算了,像那种预知他人未来,天机不可泄露之事,还是不说的罢。所以借草屋将降灾之事,萧玛瑙不敢在龙子平、王凤霞面前说,怕他们嫌她多嘴生是非,惹得鸡嫌狗不爱。
“啥?大人物!”听后似懂非懂的龙铁蝶在小脑袋上挠了挠,像小松鼠哧溜哧溜爬下树。她不知萧玛瑙为啥在他面前非要说这番话,难道他就是她眼里将来的大人物?
说者无心,听者留意。那句漫不经心的话,后来萧玛瑙早都忘了,而在长大仍庸庸无为的龙铁蝶却在心里铭记了大半生,震荡了一辈子。
【待续】
龙是中华民族的图腾,龙兴则中国兴。
—— 安焱
作者简介:
安焱,原名安红朝。昵称麒麟才子。陕西扶风人。宝鸡市作家协会会员。传统文化公益讲师,西府文化名人。南国文学宝鸡社社长,《芙蓉国文汇》签约作家。2019年荣获新中国成立70周年“文学杰出贡献奖”。
1996年开始创作,迄今累计创作超过100万字。先后在《中国乡村》《陕西农村报》、《西部散文选刊》《宝鸡散文家》《旅游商报》《百家号》《品诗》《西散南国文学》《南国红豆诗刊》《今日头条》《龙盟诗社》《都市头条》等杂志、报刊及全国各大网路平台发表作品超过10万字。著有《安焱诗文集》。长达50万余字的长篇乡土小说《虎凤蝶》是他的第一部长篇小说,也是他的经典代表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