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篇小说《虎凤蝶》连载之十二
(第23、24章)
●作者:安 焱

第二十三章
大清早,油光满面的大厨子龙甲祥站在院子盘的临时锅炉旁,用他的专用长铁勺从翻滚的大黑锅内,舀出一碗碗臊子汤于碗内的面条上,搁放红木盘。龙子安端起盘内热气缭绕的六碗臊子面,出了龙应发家院子,往龙蹄沟村子中央的龙府走去。
“谁叫你给我连盘端来?今天你哥结婚,我高兴!我要去蹬圆桌,喝喜酒,操凉盘。你知我等这一天等了多少年?”坐在土炕上的龙继荣等着龙子平来叫他去做酒席,却等来了龙子安端来一碗碗香气扑鼻的美食。他并没有胃口大开,而是地将筷子往脚地一扔,气得一口也没吃,瞪着龙子安发起了饭疯。
“爹,你不是脚杆子疼,走路不方便嘛,端来吃不是一样吗?”龙子安陪着笑脸哄他老人家。他之所以没背他爹去坐席,怕他去喝醉酒,情绪失控耍酒疯,在摆满院的酒席上说胡话。结婚酒席上不光有本村人,还有王家窑人。万一再胡闹,到时收不了场,丢人就丢大了。敏感又多心的王家窑人还以为,他对龙子平王凤霞结婚有啥意见呢?
结婚事关重大,是一对新人新生活的开始,这一开始就有人搅局,以后的日子能好过吗?所以无论如何,不能背这个龙蹄沟人人皆知的疯老头,去搅黄了其儿子的酒席。
头上贴成“丰”字形白胶布的龙继荣头一偏,眼一瞪,用犀利的,含着火气的眼神看着龙子安。他瞬间明白,他爹将要说什么。
“你俩是不是合计在骗我?以为你爹我有病,我告诉你,我没病。我就纳蒙了,今天是你哥结婚大喜的日子,我是他亲爹,他不但不带他媳妇来拜我这个高堂,还不让我去他们婚礼现场,他到底安的什么心啊?”
没有受到应有尊重的长辈龙继荣撕掉头上新贴的“丰”字形白胶布,大骂龙子平这个不懂人情世故的新郎,没把他这亲爹当正常人看。
“这个狼心狗肺的逆子,把我当什么人?想当初,要不是我,他娃今个婚结不成。”
龙继荣说这话一点不假。苦苦攒了十几年,连八百块钱彩礼都凑不够的龙子平,问张借赵借,借到最后,愁得团团转的龙子平还是凑不够数。愁到最后,还是龙继荣看到龙子平的难处,把他私房钱拿出三百,替娃解了燃眉之急。
他为龙子平结婚出了大力,算是功臣,军功章上也应该有他的一半。他盼着龙子平结婚当天,能去热闹非凡的婚礼现场看看,喝一顿美美的喜酒,足也!
可结果呢?千盼万盼,总算盼到儿子结婚的日子,可龙子平压根就不想请他这个疯爹去坐酒席。越想越上火的龙继荣在土炕上坐不住了,他穿上袜子,屁股向炕边挪。
“爹,你要去哪儿?”龙子安伸开双臂拦住他下炕。
“我去找他,啥人吗?”龙继荣看到龙子安哀求的脸,他改口说:“我去茅房,去茅房。”
龙子安搀扶龙继荣下炕,臊子面的香气,弥漫着整个老屋,刺激着龙继荣的味蕾。结果他没去茅房,捡起扔在脚地上的那双粘有喜气的红筷子,放在嘴前吹了吹土,端起臊子面,咥了起来。
“爹,你真想去?既然你执意非得要去。您吃饱喝好了睡一会儿,上午酒席一开,我再过来背你。”
“成。”龙子安看着他爹吃过六碗臊子面,端起盘子的空碗离开时说:“那爹,咱先说好,上午去了不准多说话。想喝酒喝酒,想吃肉吃肉,吃饱喝足后,我再把你背回来。”
“成。我还没吃饱,你再给我端一盘过来。”食欲大增的龙继荣大口喝着臊子汤在说。没过一会儿,龙子安又端来六碗臊子面,真可谓“六六大吉”。
直到龙继荣听到拜天地的鞭炮声,在土炕上坐不住的他一根接一根抽着龙子安拿来的那盒喜烟,约摸一个时辰过去了,还是不见龙子安的人来。
他下炕爬出老屋,爬出院子,正爬过龙府头门门槛。老远看见他爹的龙子安小跑着过来。龙继荣爬上龙子安背,开心的手舞足蹈,高兴得不成样子。他们一进龙应发家头门,龙继荣看到院子酒尽人散,席空空。龙子平正在收拾跑了大半个村庄借来的桌椅板凳,准备去还给人家。
“爹,今天是我大喜日子,您咋才来呀?我不是让子安早早过去请您了吗?快快快,坐坐坐。我从早上忙到现在也没吃一口饭,难得咱爷三个坐在一快好好喝上两盅。”
“你小子是忙忘了,还是真得惦记我嫌我来迟了。那好,你把你新媳妇叫来,让她给我倒酒。”
“爹,您今天不用说,我们也会这么做。今天孝敬您老人家是必须的。”龙子平又朝新房借草屋大声喊到:“媳妇,爹来了,把那盘给爹预留的猪头肉和烧酒端上来。”
那天早上,新娘子从王家窑步行走来时穿的新布鞋有点紧,夹了一路脚。在晌午酒席上,她与新郎给头一轮先坐席的娘家人敬过酒,给第二轮新郎的四个他舅敬过酒,再给第三轮以龙应发为代表的龙族门子长辈一桌挨一桌敬完酒后,她的脚后跟疼得都站不稳了。
此刻,王凤霞正坐上新房桐木炕边,更换另一双大一点的新鞋子,听到龙子平喊。她没来得及换好鞋,便拖着新布鞋,端起四方红盘小跑到院子。
“爹,您来了。最近身体好点了没?听说您把脚崴了。”王凤霞一边站着倒酒,一边关心地问。
“进了龙家门,就是龙家人。以后只要你跟我这土行孙儿子好好过日子,我啥都会好的。”
王凤霞为她公公敬过三杯酒走后,龙子平又敬了他爹三杯,轮到龙子安敬酒时,喝得迷糊的龙继荣爬在酒桌上睡着了。
龙子安背起他爹回了龙府,放上土炕,盖好被子。来一趟不容易的他本打算再多陪他爹一会儿。可他走出院子一看,天色不早,他进屋把扛来的半袋面粉,倒进面箱,把空面袋卷紧,藏进外套里的夹层。对睡在炕上仍迷糊的龙继荣打声招呼,他该回去了。
“子安,以后没啥事就不要来了。免得曹家人多心。”
“我夜黑来,曹家人知道。拿的这面粉也是他们提前舀好,叫我送来孝敬您老人家的。”
“我不信,算了不说了,你赶紧回吧。”出了龙府的龙子安疾行向东北方的四户村赶去。自从那年龙继荣丧失劳动能力,龙子安亲娘韩小月离家出走没过多久,龙家族人商量经龙继荣同意,把龙子安给了四户村一对结婚二十余年不生育的曹姓夫妇。
从此龙子安改名换姓,当了解放前曾在重庆干过特务,外号“特务曹”的孩子。特务曹年轻时,跟他婆娘夜夜弄那个活,就是不见婆娘怀孕。为这事他没少骂婆娘,还动手打过婆娘。他还去寺庙里求过送子观音,一年两年过去了,媳妇还是没怀上娃。
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后来特务曹经一亲戚介绍,去太白山脚下的个偏僻农村,找到了那个专门治男女不孕不育症的,名扬西府的土医生。土医生开了一大堆偏方中草药,特务曹带回家给妻子服用三个月。又过了一年,还是不管用。婆娘的肚子,就是不见动静。
再后来,特务曹带妻子去省医院找生育专家,三年过去了,不论特务曹晚上怎么迈力,还是把婆娘的肚子搞大不起来。
再到后来的后来,特务曹听了村子迷信人的说法,婆娘不生娃,怪来怪去怪自家卧室的槐木炕边。于是特务曹轮起镢头,三两下挖了土炕上的槐木炕边,换成了桐木炕边。求子心切的他又辛勤耕耘,日日夜夜跟婆娘弄那个活,又过去好几年,结果婆娘还是不生娃。
一段日子,特务曹怀疑自己精子有问题。在陪都大重庆混过多年,见过大世面,思想极为开放的特务曹心里想着,要不把自家婆娘借给他人睡几晚上,说不定能怀上孕。可贞烈的曹夫人听了他很荒唐的说辞后,死活不同意。坚决反对让其他野男人碰她干净的身子。
这不行,那也不行,难道老天爷真要曹家断子绝孙?特务曹骂过夫人,半夜蹴在房檐台的黑影处抱头痛哭。天啦,这辈子想要个后人,咋就这么作难?再后来经高人指点,特务曹才不得已抱养了十岁大的龙蹄沟村龙继荣的孩子龙子安,续了后。
让曹特务万万没想到,村子老年人传言的“引蛋原理”说法,在龙子安进曹家的第四年,也就是去年奇迹出现了。
多少年不怀孕的曹太太竟然莫名其妙地怀上了孕。她上县医院去检查,一切正常。那个高龄产妇怀胎十月后,为曹家生下珍贵如金豆豆的健康婴儿曹得宝……
龙子安回四户村的路上,有了心结他想昨日来的时候,他的弟曹得宝在发烧,像这类头疼脑热的小病,去村上医疗站或镇上地段医院就能搞定。可爱不释手的老两口非要轮换着抱起婴儿上县大医院就诊。
在明眼人眼里,这不明摆着,曹家夫妇越来越重视疼爱自己亲生的骨肉,渐渐淡忘忽略他这个外来的养子。但他有跟他同命运的他哥龙子平做榜样。他在他背后多次教导他,“你现在还未成年,在曹家要忍,要少说话,多干活,慢慢学会自立自强。”
再说为结婚,一连熬了三个透亮的龙子平在结婚当天晚上,等耍新媳妇的同龄人走后,身心空乏的他已经睁不开眼红肿的眼睛,一上洞房的热炕,便扯起鼾水睡着了。
新婚次日,按当地风俗,龙子平隆重招待老丈人、丈母娘、妻弟王驴娃、妻妹王虎霞。(大姐大姐夫,二姐二姐夫在结婚当天已经来过)。
在诸多陪嫁物中,让龙子平最上心的是那对红旗袍镶盛开金牡丹的水晶玻璃大花瓶。花瓶是王虎霞婚后次日,亲手抱进她三姐家的。美好的祝福不言而喻,全在那对花瓶上。
那对花瓶是丈母娘丁氏在三女结婚的当天,坐在她家寒窑热炕上,越想心里越过意不去。将婚前王凤霞去周原县看好想要,王驴娃却忘了买的那对花瓶,硬打发王世万去县城补办回的陪嫁物,也是至今唯一留存在德寜樂,经得起时间考验的象征爱情甜蜜的老古董。
从小妹手里接过那对插满五颜六色纸花的花瓶王凤霞细看梳妆打扮的王虎霞眉清目秀,银盆大脸。深邃的眼里透出一股股不俗的神光。咋看也不像个柔弱女子,倒像是个顶天立地的女汉子。
她越发喜欢她了,拉起妹子手说:“虎霞,你今个打扮很漂亮,比天上仙女还漂亮。”
“姐,你不是在开玩笑吧,我哪有新娘子你漂亮。”王虎霞脑袋上用红头绳挽成蝴蝶结,扎出一对高翘的燕唧唧毛盖。笑意满满的圆脸上,泛出两个迷人的小酒窝,真是可爱极了!
王凤霞说着蹲下去看了看,摸了摸那双她两天前给小妹赶做的蓝斜帮上绣着红牵牛花配绿叶子的新布鞋问道:“你这新鞋夹不夹脚?”
“不夹脚。”王凤霞、龙子平忙招呼娘家人坐上热炕,吃过晌午饭,丁氏把王凤霞拉到院子墙角,说了一阵子悄悄话后,王凤霞目送渐去渐远的娘家人到村口。
恋恋不舍的小姑娘王虎霞不停地回头,向她新娘子姐姐摆摆手。思想抛锚,开了小差的王凤霞望着远去的亲人,想起那烤火的暖烘烘窑洞;想起她与爹去村口绞水;她与娘一起纺线织布;想起她带着妹妹下沟底去洗衣裳,想起她和同龄姑娘们一道比赛绣花扎花……
以后像那样的日子,不会再有了。她没有像大姐二姐出嫁时,与爹娘难分难舍得哭哭啼啼。 面对亲情离别,她还是忍住了。
男大当婚,女大当嫁。这是生命成长的必经之路,是一次自然的分离,像大树分出枝丫的道理是一样的。这又一次特殊的分离,看似跟平常的分离没两样,但从那刻起,命运无声地宣布,她在王家窑的未成年生活划上了句号。从此,她的新家借草屋成了离娘家不远的邻居,她成了离她爹娘最近的亲戚。
一时呆立愣神的王凤霞思绪从不尽的记忆里扯回眼前,远望已不见了爹娘的身影,她才缓缓回了村子,进了洞房借草屋。
结婚第三天,按乡俗新女婿陪新媳妇回门。与王凤霞一起长大的王家窑同龄姑娘们,三五结伙来王世万家院子耍新女婿。这是继耍新媳妇后的又一乡俗。有手指上抹着锅底黑墨,故意找新女婿说话,趁其不备,抹黑墨在新女婿脸上的;有背后藏着蒸馍的草圈;瞅准机会,套上新女婿脖子的。如果套进了脖子,就说明新女婿有点笨。如果套不进去,她们就继续借喜庆之气,嬉戏逗乐,直到新女婿招架不住,散给她们喜糖或着红方帕,这伙闺蜜才善罢甘休,仅此而已。
婚后第四天,王凤霞亲眼看到龙子平把挂在洞房正墙上方的“人民大会堂”和“北京天安门”的屏景卸了,他说他借秦连城的,要还给人家,惹得新娘子有点不高兴。
婚后第五天夜,新郎给新娘子掏心窝子,说他结婚借了三百块钱,让王凤霞再次看扁了龙子平。第六天干早,去绛帐镇火车站上班的龙子平不到天黑,背着铺盖回了家。他说文革还没结束,全国学生现在正在搞大串联,坐火车不要钱。站上好几月都没发工资了,也不知这运动还要持续多久?好多一块招进去的工人看不到希望,都像我一样不干了。
新婚夫妇甜甜蜜蜜的幸福日子,没过多久,随着结婚真相的浮出水面,王凤霞感到龙子平骗了她。眼前的一切皆是空的,假的。实在受不了她带着一肚子委屈回到了王家窑娘家,一呆就是好几天。
如果龙子平不去请王凤霞,给她台阶下,她是不会回借草屋的。那么,怎么才能保证万无一失地把正发小姐脾气的王凤霞请回洞房?遇大困难,脑袋受到激烈震荡后,忽如泛出灵光,丈母娘不是信佛吗?
直到婚后第十三天,也就是农历正月十六,夕阳落山的擦黑,决心要把乾坤扭转的龙子平计谋攻心为上。为了投丈母娘所好,龙铁蝶背过龙蹄沟任何人,背起一份沉甸甸的厚礼,把他奶李氏活着时,日夜敬奉的那开口笑玉石佛,带到王家窑。
那尊精美的羊脂小佛像,是龙府的传家宝,不到万不得已时,龙子平不会请求他老父亲把它拿出来。眼下正是“造孩子”的蜜月期,可新媳妇回了娘家,好几日了,不愿回来。这也该到这尊佛显灵的时候了。
地气十足的龙子平再去王家窑见过丁氏、王世万、王凤霞,他开门见山道出了他婚后第一个五年计划。把结婚缺的三大件:自行车、东方红牌缝纫机、钟表通过五年的努力,全给爱妻补上。他随时接受王家人监督。
王凤霞驳斥道:“你丢了铁饭碗,还欠人一屁股烂债,你拿什么去实现你的宏伟计划,你净在这瞎吹牛。我不回去!”
“媳妇,你先别生气。你听我说,你走的这几日,我也一直在思考怎么办的问题。以前只有我一个,现在有了你,将来还会有孩子。我也清醒地认识到,一年到头,钻在要死不活的农业社。干多干少一个样,干瞎干好一个样,限制着个人才能的发挥,是无法过上好日子的。我以前只会缚笤帚,我知这远远不够,除了继续偷着去给私人踏胡基捞外快,继续偷着去别的出工价高的生产队,当麦客挣现钱外。我还想出远门,拜师学一门糊灯笼手艺。冬天夜长,晚上加班多糊些灯笼攒着,到年根串乡去卖,这周边几个村子还没有糊灯笼的。我们这一带市面上的灯笼都是从北乡(周原县城以北)贩弄过来的,市场紧缺地很。我想,这应该是一条很好的发财路。”
没想到,三女婿还有这一出,请佛来替他说情。老两口没想到三女婿竟然会这么想。看来,他真是对婚后生活用了心。经不住龙子平向她示好的丁氏,在王世万耳边小声说:“她爹,把女嫁给了人,就等于把桶在人家井里下着呢,有些事由不得咱,还是算了吧。”
最终老两口不答应也得答应,同意三女跟龙子平回借草屋。多日后,让龙子平更意想不到的是,那尊开口笑玉石佛,丁氏偷偷背过王世万还给了王凤霞,让她带回了借草屋。
丁氏对三女语重心长地祝福道:“这龙府的东西,娘接受不起。但愿它能保佑你小两口一年年把日子过上去,将来有了娃娃能吃饱穿暖就好。”

第二十四章
一个劳动二毛三,吃的辣子干面面,
盖的被子烂串串,猪下猪娃光蛋蛋。
村上文化宣传员姚大料在不同场合,为社员们解读的农业社现状报告,在七十年代初,有所改变。一年年围着黄土地转,广种薄收,靠天吃饭的社员们,在国家大力宣传“水利是农业的命脉”,“兴修水利,造福后代。”,“功在当代,利在千秋。”等众多口号的鼓舞下,关中西部掀起了一波又一波的修渠热。
龙蹄沟南不到五里的半坡腰地带,破土开凿一百多公里的宝鸡峡渠道;周原县城东沟沟底根据连通器原理设计的“倒虹”引水工程,也在同期开工。还有后来在宝鸡西北大山里新修的冯家山水库大坝等都是那一时期,凝聚无数劳苦大众心血的希望之作,伟大工程。
听说这大坝修成后,沿途修凤翔、岐山、周原三县南北干渠。遇旱情开闸放水,会让成千上万亩旱地,变成水浇地,惠及周边的无数民众。从之前亩产不到三百斤小麦,到灌溉后亩产增收到五百斤。从原来每年只种一料庄稼小麦,到灌溉后,同一片地里,每年还加种喜水、好阳光的亩产三百斤左右的玉米。
那高达七十三米的冯家山水库大坝。不是一个乡镇、一个县的劳力能完成的。此项宏伟巨大的引水灌溉工程,动用三个县上万劳力,耗时两年半。
龙蹄沟的龙子平,这个浑身有使不完劲的铁打的青年,正好赶在刀刃上。他被派到冯家山,修了一年零八个月的大坝。
龙子平去冯家山前一年,春夏少雨,西府受旱的小麦严重减产。秋播的玉米,因持续高温,长到一尺高,整片整片被烈日晒干枯死。唯有棉花地套种在土塄坎上的红芋,多少有点收成,给秋欠收的社员们一点点甜头。
棉花地里,社员们拾过一茬茬上品棉絮后,空壳炸开的一树树枝丫上,偶尔还剩一两枚含苞的黑铁骨朵,在风中很响地摆动。那些迟迟不炸开的遗弃物,杀工时王凤霞问过队长秦连城,队长说不要了。
顾不上做午饭的王凤霞回家提起空襻笼,小跑到生产队棉花地抢摘那些下检品。摘满一襻笼黑铁棉花骨朵提回家,倒阳光下暴晒多日等炸开,再掏取其中不很白的棉絮,用细棍子弹打成柔软的棉团,挟在质量好的棉絮中间,做家人过冬穿的棉袄、棉裤、棉窝窝鞋。
生产队挖过棉田内一行行土塄上的红芋,丢弃在路边没人要的红芋蔓。龙子平用架子车把这些被霜冻杀紫泛黑的红芋蔓拉回家,搁铡刀上切成碎节节,拌做喂猪羊的好饲料。
婚后的龙子平劲头大的无法用语言来形容。干活头上、脚上、屁股上都长着眼睛,人勤快得不要命。像一台换上新发动机的拖拉机。正加大油门,动力强劲地向农业现代化奔跑!向勤劳致富的小康生活奔跑!
他也知,争强求富的王凤霞现在虽然跟他同睡一张土坑,好多女社员都挖苦讽刺她,鲜花插在牛粪上,一朵大白菜叫猪毁了!他到底有没有本事留住她,让她心甘情愿跟他踏踏实实过日子,面对夫妻争吵不断增多,龙子平心中七上八下。
但不管怎么说,他已成了家,成了她的合法丈夫。为了能让她早日过上幸福生活,兑现他许下的诺言,他只有日夜拼命去努力。
沟坡上,赶在大雪来临前,一地地牲口,排着长队在套着铧犁地,在播种冬小麦。社员们边吆喝牛马犁地,边在讨论生产队安排先后分三批去冯家山修水库的事。
引水工程沿途各公社发动社员齐上阵,在渠道流经的凤翔、岐山、周原三县一遍遍吹响。各个生产队抽调精壮男劳力,拉起架子车,车厢里搁上铁锨镢头,锅盔碗筷铺盖。顶着低温的严寒,逆着凛冽的西风,一波波赶百里长的土路,步行到达冯家山施工现场。
从龙蹄沟大队派去冯家山修水利的龙子平身上,人们看到另一种忘我劳动的热忱。这个当地人称“第一劭(方言勤快)人”的铁打的小伙子,在工地干完搬运石头的重体力活,后晌下班,又步行四个多小时的土路,从冯家山赶前半夜回借草屋,在土炕上顶多睡三个小时。后半夜黑乎乎拉起架子车,开始起后院(猪圈)。天不亮,起完后院的他又背起干粮锅盔,大步流星,赶往冯家山工地,去上下午班。
他身上那种满怀希望,勇往直前,吃不饱,干不乏的欢马精神,是用行动在挑战生命极限;是用超能力在创造人与汽车赛跑的神话。
全面开挖的冯家山施工现场,山岗上红旗在呼啦啦飘,沟里凹里张贴着五颜六色的宣传标语,“发扬愚公移山精神,创建国家优质工程”;“加油干,加油干,不再靠天吃饭。”
上万人的工地上,热火朝天的社员们像撒在沟旮旯里搬家的蚂蚁,他们“咬”着一块块石头,一根根钢筋,一铲铲沙浆,砌起一道宽厚结实,固若金汤的水库大坝。他们来自不同的县,不同的乡村,却心存同一信念,盼望大坝早一天峻工,早一天开闸放水,早一天让成千上万亩干旱地变为秋夏两料大丰收的水浇地,解决家家户户吃不饱的实际问题。
前前后后的两年里,万众一心,不畏艰险的社员们斗酷暑,战严寒,克服重重困难,劳作在工地第一线。终于赶在西伯利亚寒流来袭前的农历十月底,让西府人受益的,那座高大雄伟的堤坝竣工了。
来自各县各乡镇的社员,一个个脸上带着欢笑。一队队举着红旗,像打了胜仗似的,雄赳赳,气昂昂唱着凯歌,走着方阵,奔走在返乡的土路上。
一个个得知消息心热的女人,放下手中的针线活,跑到龙蹄沟村口去接自己的男人。她们东张西望,急切的不得了。龙子平扛着半袋山核桃回了借草屋,他望着在厨房给他烧锅做饭的挺着大肚子的王凤霞说的第一句话,不是相隔的依偎,也不是情感的表达,而是对未来的祝福。他眉飞色舞地对王凤霞说:“媳妇,等娃娃生下来,水渠修好了,不会再像你和我,天天饿肚子了。”
当他抬头再次看到麦草盖顶的那间小厨房房顶,从坍塌的坑洞射入灶台上的太阳光,他道:“夏天北雨多,我走的这段日子,厨房没漏雨吧?”
说起位于院子东北角的这间小厨房,是婚后小两口还没度完蜜月,龙应发就提出分家,分给龙子平两个豁豁老碗和一双用过三年的一长一短的红木筷子,并同意他在墙角搭建麦草盖顶的临时厨房。
“天都快要下雪了,怎么会漏雨呢?”王凤霞说她想回趟娘家,龙子平一想,好长时间不在,没去看望岳父岳母,他说他愿陪她一块去。王家窑王世万家的窑院里,王驴娃坐在一块青砖上,在擦他不知从哪儿贩弄回,不愿给任何人说的那杆土猎枪。身旁火堆上,正烤着一只散发着扑鼻肉香的野兔。
“驴娃,我来的正是时候。瞧,姐夫给你带啥来了,补脑又益智的山核桃。”踏进窑院门,闻到野兔野味的龙子平舔了舔嘴唇,走进火堆旁,轻轻推了推装作没听到,也没看见仍然一动不动的王驴娃。
“一边去,没看我正烦烦烦着。”结结巴巴的王驴娃连他三姐夫看也没看一眼。此时另一眼窑洞的石磨上,王世万将从二女家背回的小半口袋小麦倒上辗盘,给骡子眼睛蒙了块黑布,让它拉着碌碡不停磨圈圈。骡子转累了,人推着继续往细磨碎。
当时农村电还没普及,尤其是人烟稀少的秃坡野岭,好多人家吃的小麦面、包谷面、高粱面,全用牲口人力一圈圈推磨辗碎过筛而成的。直到龙子平帮老丈人推完磨子,离开王家窑回龙蹄沟,看到村庄高高低低的房舍被家家户户烧炕煨炕的白烟围绕,慢慢向空中升腾。
王驴娃那几日烦的原因,嫌他娘把他猎枪里装得火药和铁砂,全都给没收了。因为吃斋念佛的丁氏无法容忍,碎土匪儿子一而再再而三的拿猎枪去杀生害命。
猎枪被王驴娃刚带回家那阵子,丁氏问他用枪干啥呀,是造反还是想当土匪?王驴娃笑着回答,都不是。他买枪有两个目的:一可以防身;二解决自己的饥饿问题。从今以后,他不用在大白天去偷生产队苜蓿地里的苜蓿,做煮面的下锅菜。他也不用饿得半夜睡不着,去沟转弯刨生产队套种在棉花地土楞上的红芋,来生吞活剥填充肚子。
不过,他并不是一个天生的好猎手。第一次看见院子树上几只老鸹。他端起猎枪,瞄准目标,扣动扳机,结果枪没响。他认为是火药受了潮。他倒出猎枪中的铁沙、火药于纸上,在院子晒了阵子太阳。然后他划然火柴,投向受潮的火药看晒干了没?“噗”的一声,刺眼的光芒射上他的脸,将他左脸烧伤了。
那日出师不利的他还是信心满满地抗起他那支心爱的猎枪,出了窑门,往北沿曲折的小路下深沟,寻找他要打的猎物。没走多远,他看到树上卧着一只野鸡。他“叭”的开枪,受伤的野鸡掉落雪地上,扑棱棱拍打了几下翅膀,不动了。他高兴地提起血淋淋的野鸡绑上枪尖,双手捂喇叭状,向深沟深处大声呼喊:“我晚上有肉吃了,我终于可以吃饱肚子了。”那炫耀胜利的呐喊声,在沟谷中一遍遍地回荡。
肩扛猎枪,嘴吹口哨的王驴娃继续往前走,寻找下一个目标。身后挂在枪尖的野鸡,流下的点点滴滴的鲜血,在深沟的雪地上,淌出一条清晰的血路。
一望无际的高低起伏的雪岭上,四处可见各种动物爬过的足迹。不对,很不对。他一次次感觉出异样,有一种足迹把他的眼神留住,引起他特别的注意。狼,狼的脚印,两行清晰的狼踩过的脚印!
以前听村子人说过,深沟里有狼。可他从未亲眼见过,也确认不了这到底是狼还是狼狗的脚印?只是凭新奇的感觉做出判断。他又很快否定了自己的结论。
一念间,他先前的激动和亢奋从脸上全然消失,紧张与恐惧随之产生。他放下枪,再一次加倍量装好弹药,目光在眼前的雪景中不定点的扫瞄,企图狼在他视野里再现。既然遇上了,他时刻准备着在这荒坡野沟,单独跟狼好好干上一场。
王驴娃刚才打野鸡的枪声,惊动了卧在沟崖浅洞里的狼。它猫着腰,爬在洞口,盯着沟坡,听着猎人脚步声在一步步逼近。它似乎意识到生命的危险,它不得已不会动,以防暴露自己。狼见了猎枪,像老鼠见了猫头鹰一样的焦燥不安。看来命中注定,有此一劫。既然躲不开猎人的眼睛,它开始跑了。
“叭”的又一声枪响后,王驴娃向狼冲去,追了二三里,一转眼狼不见了。当他回头时,那只爬行动物正在悄悄地与他背道而急驰。
“那个狡猾的东西!”王驴娃嘴里骂道。迅速站定的他又一次瞄准目标,“叭”地第三枪响过,他看到打中了狼腿。结果顽强的狼并没倒下,带着受伤的后腿,跑的更远了。他这个亡命之徒,追过两个村庄,追到了天黑,也没追上那匹在雪地上留下血迹斑斑的狼。
当他再次缓过神来,发现挑在枪尖上的战利品,那只打算晚上清炖的野鸡不翼而飞。本来有收获的事,因那匹狼的出现搅乱了阵脚,使他反倒成了一个又累又饿,一无所获的失败者。都怪贪心惹得祸!耷拉着脑袋的王驴娃只好夹起尾巴走路,蔫踏踏回了村子。
【待续】

作者简介:
安焱,原名安红朝。昵称麒麟才子。陕西扶风人。宝鸡市作家协会会员。传统文化公益讲师,西府文化名人。南国文学宝鸡社社长,《芙蓉国文汇》签约作家。2019年荣获新中国成立70周年“文学杰出贡献奖”。
1996年开始创作,迄今累计创作超过100万字。先后在《中国乡村》《陕西农村报》、《西部散文选刊》《宝鸡散文家》《旅游商报》《百家号》《品诗》《西散南国文学》《南国红豆诗刊》《今日头条》《龙盟诗社》《都市头条》等杂志、报刊及全国各大网路平台发表作品超过10万字。著有《安焱诗文集》。长达50万余字的长篇乡土小说《虎凤蝶》是他的第一部长篇小说,也是他的经典代表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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