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两年来,我发现我老年痴呆的症状愈发明显:记忆衰退,提笔忘字,作文挠头,吃饭易噎,倒酒手抖,上午才打过招呼的熟人,下午就想不起姓甚名谁,常常托腮冥想,眼珠不转。但对年轻时的往事却历历在目,记忆犹新,尤其是少年时被父亲发配老家务农改造的经历,印象深刻,终生难忘。
我的老家,位于皖西南的望江县,该县在安徽省及安庆地区都不算大,也没什么名气。如果有,那应是“二十四孝”中“三孝故里"(孟宗哭竹、王祥卧冰、仲源泣墓典故出处)和其极具神秘感的古称一一雷池,也就是成语“不敢越雷池一步”的地方。怎么祥?很牛很厉害吧?
我在安庆二中上初中时,正值“文革十年浩劫”期间,学校热衷于“批林批孔批邓“、“学工学农学军"宣传教育,掀起批判“师道尊严"、向“白卷英雄"张铁生和“反潮流小将"黄帅学习等活动热潮。课是可上可不上,愿上就上,不上老师也不敢管。既使上,大都以政治学习和宣传毛泽东思想、狠斗“封资修”为主,并且学生中帮派山头林立,打架斗殴不断。我是校内一小团伙头目,惹事生非,逞强斗狠,已是常态。
某次,我又屡教不改地犯事之后,父亲在万变不离其宗地严厉教训我之后,突然对我说:“你现在上学读书,形同浪迹江湖,学不到知识本领、虚度光阴不说,还动辄打架惹祸,给父母、学校和社会添乱。我看这样吧,你不如到我老家去,帮助穷亲戚干点农活,挣点工分,也能感悟生活艰辛,培养吃苦耐劳精神,接受贫下中农教育,从中反省自己,悔过自新。这样,你才能悬崖勒马,浪子回头,走上人生正道,成为共产主义事业接班人。"
父亲曾任刘邓大军(中原野战军、第二野战军)政治部战地记者,政治部副主任刘华清(后任中央军委副主席)是他的顶头上司。他学识渊博、恪尽职守、忠诚勇敢,立过军功。在我们儿女心目中,他一直是性格刚毅、为人正直、做事严谨、恋乡爱家的好父亲。上世纪六十年代,他因受老政委邓小平落难的影响,不得不脱下他钟爱一生的戎装,转业回到老家安徽安庆地方机关工作。“文革”中的“反击右倾翻案风”运动期间,他又因老政委再次落难受到冲击和不公正待遇。这次找我谈话教育时,他也才“解放”,刚恢复工作不久。我知道他的军人秉性:说一不二,雷厉风行。所以,对他的指示,我不能违抗,只能服从。
就这样,我被父亲送到了奶奶的老家:望江县莲洲公社洲尾大队(现并入雷池乡),吃住在任该公社中心小学校长的大表叔家(其家庭条件较好),但要帮住在大表叔家对面、生活困难的小表叔家干活挣工分。当时,我并不明白父亲为何如此安置。上高中后,我才深感父爱如山。他这样做,是既让我能在大表叔家吃饱饭,又不给小表叔家添负担,还可干活吃苦历练,真可谓是一箭三雕,用心良苦,教子有方啊。
莲洲公社辖区紧靠长江,且长江恰好在这里拐了一道弯。江堤婉延数十里,堤外江涛拍岸,岸柳成行; 堤内良田万顷,树掩村庄,风景这边独好。莲洲的耕地均系沙质土壤,宜种花生、芝麻和棉花,当然也适合种水稻、山芋和蔬果。
父亲送我到奶奶老家的那天,我们是上午从安庆港乘坐轮船到漳湖,再步行二三十里地才到莲洲洲尾。中午,和亲朋吃饭时,父亲向他们交待管教我的诸多事项,饭后背着我支付给大小表叔若干我的生活费用,又千叮咛万嘱咐地教导我一番,然后就头也不回地走了。从此剩下怨恨无奈、孤独落寞的我,开始了在奶奶老家莲洲的农村生活。
其实,我压根就没见过奶奶,她老人家早在我出生之前就去世了,那时父亲正在四川采访报道我军剿匪战况,全国还没完全解放,所以他也没能见上奶奶最后一面。这是我和父亲共同的一件人生憾事。但当时我想,莲洲毕竟是奶奶的老家,周围都是自家亲戚,我父母又常年接济他们中的贫困者,在这里,伙食虽然不如家里,鲜沾荤腥,又没钱买零食吃,不过我不会被亏待。那就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钟,得过且过呗。而且农活虽没干过,但打架斗殴都常常凯旋而归的我,真干起来也不会差到哪去吧?
那时正值仲夏“双抢”之际,乡亲们抢种抢收,紧张繁忙,辛苦异常。父亲走后第三天的黎明时分,我那位在乡里威望颇高、严厉著称的文化人大表叔,就把我和其子(和我同床共補的大表弟)喊起来吃早饭,是山芋稀饭就咸菜,米少山芋多,咸菜没有油。然后叫我们到对面小表叔家去带小表弟、小表妹出去拾粪。
我俩不敢怠慢,尊命而去。小表叔生性忠厚老实,寡言少语。见我也来参与拣屎,似乎还很不好意思,只说了一句:“三少爷来啦。”(我在家排行老三,“三少爷”的小名,据说是十分宠爱我的大姑妈取的)就红着脸拿出四个粪箕、四个屎铲子分发给我们,又说了句“拣不到了就回来给生产队放牛”,然后抄起扁担绳索平箩筐,弓着背出门忙活去了。我知道他和小表婶都有病在身,不是壮劳力,挣不了多少工分,伢子(孩子)又多,所以人怂家穷,生活窘迫。
此时,天边已泛鱼肚白色,火红的朝霞辉映着潮湿的乡间小路和芬芳的青青田野,晨风吹拂着人声渐沸的村庄,一切都预示着这又是一个热火朝天的“双抢“农忙日。
我们表兄妹四人兵分四路,开始四处拣屎。拣屎这活不累,牛屎、猪屎、狗屎、鸡鸭鹅屎,凡屎即拣(人屎拣不到,各人势必拉在各家茅房),拣回来晒干后交到生产队过秤记账,加上放牛、割草、拾稻等活,可挣点小工分。
忽然,我远远地看见田埂上有一大坨黑乎乎的牛屎,顿时兴高采烈、屁颠屁颠地朝它疾步奔去。不想半路上杀出个程咬金:本队廖家外号“草狗"的二小子,他斜刺里插过来捷足先登,几铲子就把那一大坨牛屎刮到他的粪箕里去了。我见状怒火中烧,七窃生烟,立马朝他大喝一声:“快放下,那牛屎是我的!”
“草狗"抬头不服道:“凭么事就是你的?我先拣倒的!"我快跑到他跟前,指着他的鼻子就骂:“你TMD还敢嘴硬,是我先看到的。你要不给,老子就要扪(方言,打的意思)你了。你想要驮(挨的意思)打呀!”
虽说“草狗"比我高、比我壮,但他可能是慑于我这个城里来的校长侄子淫威,或者是他已听说我是个打架斗殴的行家里手,所以结果是:他极不情愿地咕噜着把那坨牛屎从自己的粪箕中铲进了我的粪箕里,而我则得意洋洋地吹着口哨继续拣屎去了。
这天,连各种屎加在一起,我拣的并不多,还不到一粪箕,主要原因是像我这样拣屎的伢子太多。但因为这些屎是湿的,份量可不轻,拎回去晒的途中,把我累得满头大汗,两根小腿上都蹭上了臭粪,真是狼狈不堪,叫苦不迭。
屎拣好了,回家和表兄妹会合后,我们又开始放牛。我从没放过牛,故起初较胆怯,好在他们耐心细致地手把手教我,让我能手牵牛绳执树枝,经牛角牛头骑上牛背,逐渐悠然自得地牧牛吃草,下塘洗澡。
对了。我游泳就是放牛时学会的。要知道,于陆地骑牛,牛身干燥,你不会滑落下来。可那天天气太热,牛也太渴,它见到池塘便一路小跑扑进水里,周身一湿,我就不由自主地从它背上滑入泽国,呛了几口水后,出于求生欲望,我竟本能地以“狗刨式"游上了岸。此后几番操练,无师自通,屡试屡爽,不仅学会了游泳,还练就各种泳姿。这应算是我在莲洲务农生活的意外附属收获吧?
此后,每天如此循环往复地日出而作,日落而息。除了拣屎、放牛、割草、拾稻,我还学会了插秧、扬场。不出一个月就晒得和那些下乡伢一样黑不溜秋的,且个头增高,体力增强,饭量也日益渐涨,就着没有油的素菜、咸菜和辣椒酱,一顿能吃三大蓝边碗山芋大米参半的干饭。待到五个月后劳动改造期满,父母来接我回家时,父亲见到我第一句话就高兴地拍着我的肩膀说:“可喜可贺呀!长高了,长壮实了。这是劳动锻炼给你身体上带来的成果,不知你思想上可有进步?”我正在思考怎么回答,母亲眼含泪光抢先说道:“哎呀!儿子思想上也肯定有进步嘛。你看他现在言行举止成熟多了呀。”
大表叔、大表婶见我低着头不说话,赶紧把话题岔开,拉着我父母聊起了家常。
我心里明白,经过这次务农改造的锻炼,我领悟了父母的用心和生活的艰辛,懂事了不少。然而这段时期的往事中,令我永远深感自责、愧对乡邻的,是我曾多次偷花生、摘瓜果、窃鸡子(蛋),尤其是偷花生和窃鸡子的违法行为情节严重,影响恶劣。因为我每次偷乡邻地里的花生,得逞后还把花生秧子重新裁上,乔装现场,以掩盖罪行。
一次,在本队聂家花生地里如法炮制时,被该家小女“细妹"发现,她立即向其母告发,以致其母在家门口不指名地跳脚大骂:“是哪个凑寿的(意为不得好死)作孽的不要脸的短命鬼偷我家花生七(吃)呀,七着涨着死啊!”
当时农村,家家就靠养鸡补贴家用,他们平时几乎没钱,要用鸡子到供销社或代销店兑换糖盐酱醋等生活必需品。可我时常一听母鸡“咯咯”叫,就食指大动,继而乐此不疲地寻声觅窝,窃取鸡子,得手后就到小店去换饼干、糖子(果)和老表们享用,因而被那些大婶子小媳妇们私下斥为:校长家那个叫“三少爷"的城里伢,真是狗都嫌的凑寿鬼!可见当年我在莲洲的乡邻们眼里,是多么恶贯满盈,罪该万死。
岁月飞逝,往事并不如烟。如今,每每回首上述往事,我都无比感激父亲的谆谆教诲,感恩莲洲乡亲们的善良宽厚。因为我从那块故土回城后,居然奇迹般的痛改前非,弃邪归正。后来考进了高中文科重点班及本科大学中文系,毕业后成为一名光荣的人民警察。我还曾特意显摆地着警服、开警车、腰别“64式”配枪回到莲洲探亲访友,欲耀门楣。但遗憾的是,大小表叔均已离世,表兄妹及“草狗"、“细妹“等亲邻也都落户“北上广深”诸地创业发展。现在的莲洲,我熟悉的村庄变化巨大,在美好乡村建设中,堤坝绿树成荫,荷塘莲花飘香,老宅全部拆迁,村村通道路四通八达,村容村貌焕然一新,乡亲们都移居到当地政府兴建的、整齐划一的白墙黛瓦二层半楼房,只是那里多是空巢老人与留守儿童。我劳作过的耕地有的抛荒,有的转租承包者或合作社。
悠悠寸草心,报得三春晖。如今,已经子承父业、成为资深编辑记者的我,乡情似海,乡愁如酒。当年懵懂玩劣的“三少爷”,年近六旬,日渐痴呆,还有两年即行将退休。当不再漂泊,,归乡的路就不再漫长。因此,我常常会深情地面朝西南方向,不止一次地扪心自问:莲洲啊,莲洲!给我怀想、给我乡恋、给我期盼的故乡!我拿什么奉献给你、回报于你?或许,我退休后就会拖着一行囊乡愁投入你的怀抱,为老人们赠衣,为孩子们捐书,为合作社植树。然后,我还会为你祈祷,为你写诗,为你歌唱!
作者简介: 李川皖,生于川,长于皖,祖籍望江。现任安徽法制报主任编辑,曾从警多年。然命中注定与诗有缘,自认是情怀的忠实记录者,故从上世纪80年代初读大学时起,坚持讴歌人世间的一切真善美,共在国家和省、市级报刊发表散文、诗歌400余(篇)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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