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二叔(散文)
刘新征
一进村头,看见一老者在村头的一棵大树下晒太阳。我告诉陪伴的堂兄:“你不要说是谁,我看能否认出来。”
堂兄笑答:“看你的本事了。”
我走到老人跟前问道:“老人家,这是泰山庙村吗?”
老人慢慢抬起眼皮,打量了我一番说道:“泰山庙,泰山庙。你找谁家?”
我面对老人,用力地搜索小时候的记忆,看能不能和哪一个记忆中的名字对上号,一边问老人:“你猜我是谁?”
老人说:“猜你是谁?没地方猜去。”
堂兄在一旁说:“二叔,你看看我,和我有关系的,看看还能想起来是谁不?”
老人说:“你是黑牛儿?不行了,眼力见不行了,脑子也不行了。”
我疑问道:“二叔?”
堂兄说:“就是敬德二叔。”
敬德二叔?我看着眼前的老人,哪还有敬德二叔的影子?佝偻着身子,老树皮一样沧桑的面孔,面皮松弛到已看不见一双曾经犀利有神的细长眼睛。
提起敬德二叔,记忆中有许多难忘的事情。乡情是想忘也忘不掉的,不管是十年、三十年、还是更久……
我们是一条街上的邻居,据说我们的曾祖辈外出逃荒一块当了兵,有过生死之交。敬德在家排行老二,所以自幼一直称呼他二叔。他上过三年学,不太喜欢读书,但字写得潇洒;声音清亮,吐字清晰,废话不说,做事有担当;走路看路面,不仰脸。很年轻就当上了村里的支部书记。
年轻时的二叔,高个,宽肩,猿臂,属于虎背狼腰的类型,气力过人。生产队里打场运粮时,180斤的麻袋,他左手抓住上角,右手扣住底脚,一翻手腕,两膀较力,腰身挺起,同时一个漂亮转身,麻袋上肩。有这一手漂亮把式的全村没几个人。农闲时,村里青壮年会偶而在打粮场里玩石滚。把石滚斜立,一手上扶,一手扣底,让石滚接连翻跟头,谁一口气让石滚翻得跟头最多,谁就是第一。场里最大的一个石滚,据说有五百多斤,能一口气连翻十个跟头的,只有敬德一人。
文革时,农村闹得比较欢的是学校,因为老师有“文化”。当时敬德是村里革委会主任,他在会上多次表态:“咱村不搞武斗,我说不搞就不搞,有那么几个人蠢蠢欲动,都给我老实点,不信你就试试!”当时村里学校有个教数学的王老师,颇有名声,被公社教育组称为“数学大夫”。公社联中的几个造反派要进村揪斗这个“学术权威”,第一次揪斗,他们给王老师戴高帽、坐飞机、罚跪;第二次来,他们的交通工具“十二马拖拉机”,被敬德带领几个人拦在了村头,几经交涉不妥,一怒之下,敬德把他们的拖拉机掀翻到路沟里,几个造反派老师吓得屁滚尿流跑了回去。村里读过私塾的刘守信老人说:“敬德,了不得,万马军中取上将之首,如探囊取物!”
敬德最有影响的治村纲领是“三要三不要”。他对村民说:“毛主席他老人家说:要搞马列主义,不要搞修正主义;要团结,不要分裂;要明正大,不要搞阴谋诡计。具体到咱们村就是要劳动、要吃饭、要娶媳妇,不打架、不破坏、不偷庄稼。大家做到这六条,我这个书记就好当了。”这六条在村里贯彻了好多年。现在听起来“要娶媳妇”这一条好像是多余的,娶媳妇还用你提倡?其实在当时“娶媳妇”是每家每户最大的事、最难的事。主要原因是穷,也可能存在男女比例失调的问题,村里的男孩子找个媳妇特别难,尤其是男孩条件稍差点的更是难上加难。有的父母采取了“换亲”的办法,三个家庭协商好,各出一个男孩、一个女孩,三角型一调换相互结成了亲家。我小时候的一个女同学就给他哥哥换了一个媳妇。所以这“三要三不要”在当时还是起了很大的凝聚力、向心力和号召力的。虽然后来上来的年轻支部书,有的说他这一套太土,有的说他要求太低,但他的“三要三不要”至今人们还能记得,还有人传说。
有一段时间,我家住在村里分给的大队部旁边的小土屋里。一道土墙把房子隔成两间,里间有两张用土坯和秫秸搭起的床,外间支一台小锅,一张面板和一只水桶,算是橱房。父亲在二十几里外的村子教书,没有自行车,也不经常回来。一个寒风凛冽的夜里,屋外风声呼哨,屋内滴水成冰,我们兄弟仨在被窝里互争地盘,你蹬我踹地还没入睡,听见二叔来敲门,说大队班子开会,太冷了,用您家的锅烧点羊肉汤喝。母亲答应着打开门,几个人忽地一声带着一股冷风吹进屋来。
二叔对母亲说:“不麻烦您,我们自己烧就行了。”
母亲回到里屋围上棉被坐着。我被他们惊得、包括听见“羊肉汤”吸引得也不能入睡。
“你逮的谁家的小羊?”这是大队长迎卫的声音。
“二悍家的。”这是民兵连长洪卫的声音。
“哟,你逮他家的不是找事吗?”迎卫说。
“咋着,他家的羊没少啃队里的麦苗子,我还没收拾他呢!”洪卫说。
“没啥没啥,拾来斤的一只小羊,真不行,给他几块钱。”这是大队会计知卫的声音。
敬德说:“快点烧,快点烧。这事让知卫看着办吧。洪卫不中——激化矛盾。”
洪卫说:“嘻,这不还有棵白菜,砍上砍上!”
知卫说:“你看他家穷的,屋里就这点柴禾!”
迎卫说:“还那么讲究,水烧开了就行。”
洪卫说:“对对,烧开锅就行。”
敬德说:“再煮煮,再煮煮,怎么着这肉也得煮个半熟。”
不一会,就听见他们“吸吸溜溜”喝汤的声音。
又听见敬德说:“行了,给小孩留一碗吧。”
迎卫说:“是是,得这个样。”
洪卫说:“我得再舀一碗。”
迎卫说:“你再舀一碗?!”
洪卫说:“半碗,半碗也行。”
知卫反对地“咦—”了一声。
夜里梦中一直纠结,不知道洪卫舀了一碗还是半碗?
等天一亮,我和三哥起来床,就争先恐后地跑到锅前头抢着打开锅盖,看锅里的羊肉汤。打开锅盖我们都傻了眼,锅里只有碗底那么大灰白色的一块冰。但兄弟仨还是争着要喝“羊肉汤”。母亲装着生气地说:“都别争了,我自己喝!”等两个哥哥上学走了,母亲烧热锅,把不到半勺的“羊肉汤”让我“偷着”喝了。长大后,每喝羊肉汤就会想起这一幕、想起敬德二叔。但喝过全国各地的羊肉汤,怎么也喝不出那一口羊肉汤的好滋味来。
面对敬德二叔,羊肉汤的事不好意思说出口,提提“三要三不要”应该无妨。但二叔听罢摆摆手说:“那都是过去的事了。现在我只关心地里的庄稼,每天到村头走一走,看看庄稼长得怎么样,人到什么时候也得吃粮食。不管谁说得天花乱坠,我只有看到地里的庄稼,心里才踏实。我当了三十年书记,有十年全村人跟着我吃不饱,有二十年小青年不好找媳妇,咱村里从云南买来的媳妇有好几个,现在成都了‘老妈子’了。最早挨饿的时候,我还没当书记,到万福去挖河,一天定量吃二两,我趴在窝棚里起不来,带队的纪争把我拽起来,踢了一脚说:‘脑袋瓜热乎儿就得干!’。四清运动时我开会斗他,他说我报仇、打击报复,我就把他放了,吃不饱也不能怪他。”
敬德的确不是记仇的人,文革时有几人给他写过大字报,他看后不置可否,也从来没写大字报反击过。
敬德是一个对粮食有感情的人,提起粮食有说不完的话。听说他大儿子有机会参加工作时,问他去什么单位,他毫不犹豫地说“去粮所”。后来粮所解散,他做梦也没有想到管粮食的人竟“没了饭吃”?现在他仍然要求儿子们“不能不种地!”他说“没挨过饿的人,不知道‘吃饱了不饿’是什么意思”。我记得作家张贤亮曾在《绿化树》中说:“知道‘吃饱了不饿’的人就不简单。”
前些天,接到敬都二叔的儿子打来的电话,他说二叔“老了”。他说的“老了”就是“没了”。岁月不饶人,当年在村里叱咤风云的人物,就这么老了。日子一天天过去,树叶绿了又黄,黄了又绿,村庄还是散落地、星罗棋布似地房屋、院落,还是不太密集的杨树、柳树,间或地有几株枣树、榆树。几十年过去,只有在人身上留下了最明显的痕迹,儿时的伙伴一个也不认识了,那时的尖孙,现在都变成了苍孙,在大自然中,一个人就是一粒尘埃。
二叔老了!凭我的文字水平不能长歌当哭,也只能写篇短文以祭之。
呜呼哀哉,伏惟尚飨!
作者简介:
刘新征,山东济宁人,中国曲艺家协会会员,山东省作家协会会员,泰山文艺奖获得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