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老宅阮厝
作者 陈国栋
上世纪五十年代末,我们一家五口随父亲搬到了东门头的这座大得出奇的老宅阮厝。不曾想到,这一住便是十几年。那年,我才六岁,还是一介“少不更事”的“混沌小子”。
阮厝,对于长期居住在东门头的人来说并不陌生。然而,许多人只是局限于对其建筑物表面外观的粗浅感知,却较少触及其历史深处与时代灵魂。事实上,当我们打开东门头的历史画卷时,可以看到,在阮厝的春华秋实中充满着脉脉温情与传奇色彩。
百多年来,阮厝与其近邻双井巷长相厮守,成为东门头的一大奇观。可以说,东门头阮厝与 “吴刘郭”之望族建筑群并驾齐驱,即其所承载的地域文化印记,虽年湮代远而不失风采,彪炳史册;无疑,阮厝亦是东门的一座地标式景观,一帧历久弥新的地理名片:要说起东门头不能不提到阮厝,要说起阮厝不能不把她与东门头紧紧相连。

01.前世今生
对每个人来说,童年都是值得留恋的。阮厝的童年生活,如同五彩斑斓的梦境,常常令我心驰神往,回味无穷。那里所发生的桩桩趣事,总会时时活龙活现地重现在我的眼前。
韶光飞逝,岁月悠悠。不曾想过,当年阮厝一别,竟然有半个多世纪。这些年来,我寄情于旧居的念想与日俱增,期盼能重返故居,邂逅那张张熟悉的面孔,能与之欢聚一堂,开怀畅饮,促膝谈心。在我的心目中,阮厝人朴实善良,热爱生活,睦邻团结,相处和谐。老宅许多动人往事竟凝铸成了东门头人的口碑。
阮厝老宅的始建年代无法稽考,但据居住老宅前庭的陈家大叔说是,他的祖辈至少在清光绪二年,便已购得了阮厝大门左侧的花厅。大叔还给我讲起了老宅起建的神秘故事。
关于老宅起源的故事有多个版本,下文简述其中之一。故事虽荒诞不经,但耐人寻味。
据说,阮厝的袓先原本家境贫寒,加上男主人嗜赌成性,时常是有了上顿没下顿,度日维艰。一日,女主人饥肠辘辘,觉得自己在朦胧中做了一个梦。梦见自己周身乏力,正绻缩在不知所处的一突兀的孤峯上。峯岗四周尽是悬崖绝壁,底下深渊望不见底,随时都有堕崖殁命之险。就在绝望无助的冥想之中,眼前突然一亮,随着一道紫光闪过,一曲曲美妙悦耳的天籁之音纷至沓来,飘然而至。须臾之间,顿觉神清气爽,浑身充满了活力。
女主人打起精神,定睛一看,只见一片祥云上,一班装扮各异的道童,手持不同的乐器,簇拥着一位银发如雪、仙风道骨的老翁飘然而至。他面目慈祥,双腿盘坐在莲台上,左手持一拂尘,右手所托着一个金色的托盘,上面放着一锭黄金大元宝。老翁面带微笑,欲言又止,女主人却已隐约感觉到一个细小的声音在耳边呢喃……女主人梦醒后,恍惚中老翁的余音尚未在耳边消逝,感觉自己梦见了神仙。
之后,女主人遂依梦境所示,在山岗破屋的地下挖出了一个大缸,缸内满是如梦中所见一般大小的金元宝。意外获得如此巨大财富,这对于穷苦潦倒了大半辈子的人家来说,无异于恍若隔世。女主人止不住心中的喜悦,本欲将神仙托梦送宝之事,告诉自己的丈夫。随即转念一想,担心丈夫好赌或将散财,此事还不便急于明示,得让丈夫断了赌根再说。
好事成双,就在女主人获宝翌日,男主人也意外地捡到了两块元宝。他喜出望外,心想这老天爷如此的眷顾自己,可不敢再犯赌了,何不回去与老婆好好比划一下,用它做本钱干一番事业,免得老被人家瞧不起。
人逢喜事精神爽。这一想,男主人顿时来了劲,脚下生风,一阵小跑便到了家里,将捡到元宝一事和自己的打算告诉老婆,还小心翼翼地从口袋里掏出两块元宝来。女主人见状,看着丈夫满脸的喜悦与诚恳,不像是开玩笑,觉得这一切变化,当是幸运之神的造化使然。于是女主人决定,只要丈夫真心戒赌,会立即将自己业已获得金元宝之事也和盘托出。夫妻俩经过一番坦诚对话,男主人唯恐妻子对自己戒赌意念存疑,遂猛地一转身,从灶台上取得菜刀,对着神像发毒誓,同时迅速地砍下自己左手的两个手指,以表自己的戒赌之心誓死不变。女主人见状,尚未缓过神来,已经来不及阻止。一阵嘘唏之后,即从灶膛中,掏出一大把草木灰,找来一块破布条,将丈夫血淋淋的断指伤口包裹着个结实。随后,夫妻俩人沐浴焚香,买来酒果祭拜神明。不久 ,便在此起宝之地,叠梁架屋,形成了偌大宅院。
在我幼小的心灵里,陈家大叔可是阮厝公认的忠厚老实人,他说的话大致可信。平日里他少言寡语,可一旦聊起阮厝的历史与阮厝的人文时,便像换了个人,眉飞色舞,谈锋锐利,谈古论今,语惊四座。
阮厝的老者们说,东门头这一带,原来仅仅是一处土名叫“凤岗”的山体。阮厝则依山而建,是这一带较早的建筑物。紧紧倚在阮厝边邻的“双井巷”本有两口井,初建阮厝时,主人将其中的一口枯井圈入宅内。人们又说,所谓的“双井”是凤凰的两只眼睛。圈入宅内的枯井不算,而位于东门头下路尾的那口“朝宗井”,才是凤凰的另一只眼睛。因为,只有活水才富有灵性。
陈家大叔还说,过去的东凤社区叫“宾贤境”。早先这一带的原住民,通常还会将“吴刘郭”、“东门头”、“凤尾山”来泛指这个地块。他又说,他们族人的阮厝住宅,系清代光绪二年之前置的祖业。他的太公陈春英,曾是福安负有盛誉的茶商。其开始经营茶行的时间,可以比肩“坦洋工夫”。他的太姑婆更是个有福之人。早年间,姑婆的父母与后巷“三门下”的宋厝人订下姻亲。至太姑婆出嫁之时,宋家瞻扆金榜题名,于清光绪十六年庚寅科二甲中了进士。是日,随着喜报传来,那红地毯从阮厝一直铺至宾贤境。即时,锣鼓喧天、鞭炮齐鸣,一路风光无限,招徕了东门头这一带的街坊邻居。他们纷纷投送羡慕的目光,让大叔的族人颇感自豪与荣耀。此后,这阮厝的声望与气场日益彰显。现如今,我们还可以在陈家大叔的祖塚上,看到宋瞻扆撰写的《墓志铭》碑刻,字里行间还能透露出先祖贩茶的信息。
当年的陈家大叔,如今已是鲐背之年。但子女孝顺,其乐融融。心闲神定的他,自然少了许多烦恼,加上养身得法,如今依然耳聪目明,精神瞿铄,记忆力也没有消退。
大叔也许还不甚了解,阮厝的许多住客中,有许多知名人士,他们也都是从这座院子里走出的。他们有北大毕业生、留美博士,优秀的人民教师、公务员,有高级农业科技工作者,有律师、医生、诗人和企业精英等等。今天或曾经的许多阮厝居民都是这里的骄傲与财富。阮厝的前世今生,包括静态的建筑与动态的人群。

02.大院英姿
阮厝就像是袖珍型的城堡。整个建筑合围紧实又畅通自如,是富有特色的闽东传统民居。占地面积约有1000平方米,系砖木结构的双层住房。该建筑坐北向南,除了和普通人家一样的前后门外,还有两个边门,而且后门和边门都开得比较大,行走方便。一如小城堡有着东西南北、四通八达的四个“城门”。
正座墙体以薄青砖为砖斗垒砌,用蜊壳灰勾缝。内构为木柱托梁架檩,支撑椽条和青瓦屋顶,屋顶为悬山式。居室内壁和地面,均采用木板拼接镶嵌。各个居室的木质窗门镶嵌有形式各异的奇花异兽的木质花框。照壁上装饰蝙蝠浮雕,是民间习见的“福”字寓意。
阮厝的室外庭院、廊庑走道、大厅地面,均以优质的三合土夯实铺就。其天井地面,选用坚厚的大条块青石嵌砌。大院雄伟厚重。整座大院的木质架构,均为榫卯建筑工艺结构。偌大的庭院构架,居然没有用上一枚铁钉子。屋顶角翘简洁,让整座大院平添了舒展大度的气势,这个建筑舒展、飘逸、对称、稳重。
至于阮厝大院独辟蹊径,比普通宅院多出两道边门的建筑设计,想必是出于安全考量。毕竟阮厝比普通人家的院子要大的多,院子大,人口也就多了。比普通人家增设通往院外的两道边门,一旦发生险情,便于院子里的人员,得以迅速疏散撤离,可降低人员伤亡的风险。
阮厝大院除了独具四道门的建筑风格外,凸显的另外一个建筑风格,还在于其前庭与后院之间,存在一定的错层落差。前后座之间,是以天井和若干级青石台阶错开,使得整个后院明显要高于前庭。与前庭存同的是,这后院也有一个天井。而最大的差异,却是在于这后院的厅堂,比前庭可是要大得多。历史上人们都将前庭称为“官厅”。“官厅”之谓者,是否曾真有官府大员住过,就不得而知了。
还是谈谈这个“小城堡”的四道门吧:第一道是前门,即大院的正大门,走出门口绕经下厝郭氏人家门口,直入前行至“双井巷”尾口处,则可分别通往棠发洋和东大路,两个相对的方向;若是一出前门向右边的巷弄走,会进入吴厝人厅堂,借助宅内人家的小边门,从“吴刘郭”口一出,便是现在的中兴东路了。第二道门是前庭边门,这道门实际上则是陈家大叔与其堂弟俩家人所共有,可独立通向院外的通道。迈出此门口便是双井巷”沿巷首回走不足30 米,径直进入中兴东路。第三道门即后院边门,这道门与笫二道门同一个朝向,只是前后之分而已,同样具有不必通过阮厝大院中的前后门,亦可单独进出阮厝,直通院外。当年,此门庭院住有“万泰酱行”的薛氏后裔人家,但也只是租房客而己,其产权的拥有者则是陸姓人家。此道门口出来,直接就是中兴东路。第四道门自然就是阮厝大院的正后门了,门外便是这东门头的中兴东路段。
我知道在上了年纪的人中,大多数人还是认同阮厝后院的厅堂为“官厅”的这一说法。自然,在阮厝这个“小城堡”的居民中,还有后院的厅堂称作“众厅”的另一种声音。“官厅”之说,强调了这座“小城堡”的权威性与影响力;而“众厅”之说,则要说明了阮厝的草根性与大众化——我们阮厝大院厅堂的故事也体现了这诸多特点。

03.“众厅”人影
近代,在阮厝大院的鼎盛期,住有二十多户人家,计百余人口。有趣是居住在大院前庭的人口,仅占了二成之多,近八成的人都是居住在后院。后院的“众厅”宽敞有度,人气兴旺,在1958年“大跃进”时期,还发挥了特有的功能。当年,在东门头地界中,没有比阮厝“众厅”更大的院子,于是,人们就将“众厅”选定为“大食堂”的理想场所之一。
“众厅”砌起巨型的灶膛,安放硕大的铁锅,源源不断地将柴片与谷壳等燃料运来,东门头一带居民家的炊烟已然被大食堂的灶火取代,附近居民的一日三餐都在阮厝“众厅”大食堂内解决。木框蒸床垒成小山,家家户户的陶瓷饭罐盛好了粮食都置于其中,火焰升腾中充满着喜悦与期待。等到了开饭时间,“众厅”热闹异常,一家子、一家子的男女老少,三五成群、四面八方汇集于此。人们交了每户定额的饭票,兴致勃勃地,从饭床里取出热气腾腾的饭罐,再将家里带来的空饭罐放在蒸床上,等待下一餐再来取饭。我年纪小,不知道这种“放开肚子吃饱饭”的火红日子维持了多久。之后,大食堂的火焰就不知不觉地熄灭了,阮厝的“众厅”自然而然也冷清了下来。提及那一时期的大食堂,设在东门头范围之内的,并非仅阮厝众厅一家。设在现中兴东路龙江路段的那处“五一”大食堂,规模更大,是曾经的大型绣花厂腾出,改建而成。当“大食堂”的“浪潮”退尽,又涌来了新的客人。先是来了一批绣娘,因为特有的商机遂使阮厝“众厅”倏忽成了“绣花厂”。这是官方外贸系统的产物,一大批的外贸订单,需要出口绣花的桌子台布、窗帘等等。既可告别灶台,走向社会;又可赚取小费,贴补家用。一批技痒的姑娘们不知不觉融入了绣娘团队。他们之中,大多为待字闺中的妙龄女郎和出嫁不久的年轻少妇。
入主“众厅”的十几个绣花女中,有出自本院子内的、也有近邻的,更多的则是当年绣花厂变更为食堂后闲赋在家的,渐渐汇聚而成的女红,她们个个穿着简朴,却也清新、甜美,富有青春朝气。
这帮绣花女工,平时数十人算是一个小组,一齐聚集在阮厝“众厅”。一张长条形的木桌,摆放在阮厝的“众厅”正中。长长的条桌的两边,齐刷刷工整地安放着两条长长的条凳。这些刺绣女工,恍如穆桂英帐下的女兵,分别端坐在条桌两侧。
她们对工作的环境毫不挑剔。夏天没有电风扇,冬天也无望奢求购薪炭生火取暖。她们使用的工具更是出奇的简约,大致长短有度的两条竹条围成了一个大小均匀的竹圈,能将绣花布撑在里面,绷紧到便于操作。一个巴掌大见方的布沙袋,压在撑好的布面上,绣娘们便可以运用自如地、上下飞动针线,不一会儿,一片花卉便凸现在布面上了。
刺绣的布料是白色或浅灰色细棉布,需要刺绣的图案,以易于洗去的蓝色的线条,浅浅地印在细棉布上。当年的那些图案,基本上都是老外喜好的几种花卉为主。诸如带有西方宗教意味的蔓陀罗、玫瑰、葡萄串等等。
她们的针绣工艺流程主要是“抽纱”、“缕空”、“锁边”等等。这几项工艺流程,不算最为复杂,但是也有一定的难度,容不得半点马虎。
在刺绣过程中,她们飞针走线,神态专注,安详淡定。有时她们也会偶尔一展歌喉,宣泄情感。于是,略显繁忙、沉闷的“绣花厂”中会飘荡着一阵阵悦耳的歌声。有时绣娘还会将针线活带回家里,加班完成。……这个时期,阮厝“众厅”可是一幅新时代的女红图,年轻的绣娘们曾经给阮厝“众厅”点缀上青春气息、增添了生活情调。
在短短的几年时间里,“众厅”的绣花女工渐渐少了,随之君临的是一帮粗壮孔武的木匠师傅。同为手工技艺人等,相形之下,木匠师傳的活儿比起绣花女工其工作强度可就大多了。这帮木匠师傅的队伍也有十几个人,他们干活的工具不再简约。但见这帮师傅来到众厅时,几乎每个人都带了一个装满了工具的木箱子。
在我的印象中,每个师傳所使用的工具基本上是雷同的。除了数条用木质圆柱条制成的“柴马”、“长条柴凳”外,每个师傳基本上都是各自使用自己的工具。记得这些工具中,仅手工锯的种类就有好几样。我经常听到师傅们对锯的称谓,不外乎就是“粗锯”、“细锯”这两种说法。除了锯,其他工具可就五花八门了。如斧头、刨刀、锉刀、墨斗、曲尺、锤子、锛子、钻子等等,就是最见小的那木工磨砂纸,也有好几种规格形号。
他们将一副副“柴马”架设在“众厅”,这里俨然是一所木器社。师傅们推锯、走凿、挥刨、弄斧……,打破了绣娘们当年在“众厅”的温馨与祥和,取而代之的是砰砰作响的“制木”声。木器活并不轻松,不仅讲究技能,同时需要气力。记得当年,每次听到母亲的使唤,让我去“众厅”向木匠师傳要点木屑花烧火做火引时,总会见到他们不时的会用脖子上的汗巾,擦拭去脸上不断渗出的汗珠。我也偶尔会为他们烧点水,并在他们自带的水具中添满,深得每个师傅的喜欢。当年我的一个房间打开门便是“众厅”,与师傅们接触的机会,比大院里其他人自然更多。每次见到他们喘着粗气,仍不停干活的情景,总会在我的心中,升起一股对这帮木匠师傅的怜惜和敬意。同时,透过他们坚毅而饱含沧桑的脸上,让我见证了与绣花女所不同的手工艺人,在求生之路上的坎坷和艰辛。
不知过了多久,木器社也销声匿迹了。“众厅”成了街道居委会的办公地点,居委会驻地自然会讲究一点排场,办公地点一度会延伸到群众的住家,几间厢房里。从此,政治标语红红绿绿,干部群众出出进进,公事私事应有尽有。
曾经住在厢房的居民想出售自家的房屋,但是在特定的历史时期,动用自家的财产也不是那么轻而易举的事。居委会领导知晓后发话说:怎么?公家办公地点,说出卖就能出卖的吗?
当年的阮厝“众厅”所发挥的特殊功能,几乎都是无偿提供的。在那个年代,这是毋庸置疑的事情。

04.大院厚德
《黄帝宅经》云:“阴得阳,如暑得凉,五姓咸和,百事俱昌。”诚如绣娘们的柔美和恬静,与木匠们的那种粗犷和豪放,相辅相成,相得益彰,在阮厝的“众厅”之中,完美演绎一回阴阳互补的“太极图”。显而易见,阮厝大院得益于“众厅”的厚德与博大优势,方可承载阴阳互补的繁荣盛景。试想,阮厝居民间的邻里关系,让其不和谐都很难。
有例为证:1966 年的那些事,阮厝大院里,自然也少不了有不同派性的人家。都说在那近乎疯狂的岁月,由于派性的不同,导致单位里同事之间的争斗;学校中老师之间,师生之间、同学之间的争端;家庭中甚至亲人之间,也难免发生过争斗甚至流血的伤亡事件。而令人不可思议的是,当年在阮厝这座大院里,居然不曾发生过因派性的对立与纷争。
那时,同居住在阮厝的后院中,有两个不同派性的青年学生。他们之中,一个是“造反派”的头目,另一个是“保皇派”的宣传队骨干。他们俩在各自的团队里,所持有的观点明确、执念坚定,他们在各自团队的活动均表现得十分积极。而他们俩人一经回到阮厝大院里,却极少见到他们之间有过争执。俩人始终保持着这阮厝邻里间的和谐与友善,想来在那个时期,无疑也是极其不易的。
福安曾历经1965 年与1969 年的两次特大洪水。因阮厝的所处地势比较高,这双井巷中,地处低洼地带的郭厝、吴厝,陸厝等周边的许多户人家,在那两年所发生的洪水期间,为防不测,半夜里纷纷向地处高位的阮厝大院转移。在那两次发洪水的雨夜,人们拎着早已备好了的大小包物品,有怀抱鸡鸭的小弟妹们,有赶猪驱犬的大叔大妈,和被人搀扶着的年长者等睦邻居民。他们大多唉声叹气,显现出极度的脆弱与疲惫。人们脸上写满的是颓丧与悲催,冒着大雨于深夜中,纷纷涌入了阮厝大院。须臾间,阮厝大院的每一个旮旯里,早己被人们挤得水泄不通。那些跟着主人窜入阮厝的家禽家畜,一时也无法分出是哪户人家的,一起统统被驱赶到了天井,与混杂在天井中的一部分人一起,任凭着大雨的洗礼。那时,原本处于深睡中的阮厝居民,难免会同前来避险的人们一道,在充斥着人声嘈杂、鸡飞狗跳、猪的尖叫声中,一起度过了难忘的不眠之夜。
那两次洪水的袭来,阮厝居民并不因自己的梦乡受惊扰而埋怨睦邻群众。大家纷纷打开自家的门,将拥挤在天井走廊、众厅,以及边边角角的老人与小孩,请到自己的屋内。现场有给沏泡红糖、姜茶驱寒湿的,有翻箱倒柜找合适的衣服给更换保暖的…… 阮厝居民在那两个不眠之夜,所表现出来的友爱、互助与热情,相信当年的亲历者同样是难以忘怀的。
对于当年那两次发洪水,致周边邻居半夜造访阮厝大院时的情景,至今依然清晰的留在我的记忆里。
星转斗移,昔日阮厝后院天井墙角边上的那株桑树,自是早已不复存在。那是当年自己与邻居共同栽种的。当年为了养蚕,我俩一起跑了几趟街尾龟湖畔,拾掇回来了好多石头,又挑了好几担土,一同合力共筑垒成的一个小土堆,栽种了这株桑树。在我俩的辛勤培育下,这株桑树长得特别茂盛。我最喜欢看到是,每一次雨后,一片片大如巴掌的青绿色桑叶,经过雨水的爱抚,常会在叶面上,留下晶滢剔透的水珠。此时,自己会用两只小手,轻轻拿揑着叶子的两端,耐心地上下平稳轻拉,任凭这黄豆粒般大小的水珠,在葱郁透亮的叶片上,来回滾动,煞是有趣。我们听说,蚕宝宝吃了沾水的桑叶会拉稀,于是,总会常常将自己摘下的桑叶,小心翼翼地用干净的纸张或手帕,将留在桑叶上的水珠擦拭干净,以免蚕宝宝拉肚子。那年代的儿童,无法享受花钱的游戏。于是,养蚕便成了孩子们消遣时光的最佳选择。我俩偶而也会用自己的桑叶和蚕宝宝,去变換点买零食的小钱,或是以物易物的去换些诸如作业本子、铅笔、橡皮擦等学习用品,尽可能地减少一些父母的负担。穷人的孩子通常都懂事得早。
昔日居住在阮厝大院中的青葱儿童,他们的故事又何尝不是与这座老宅一样,温情、多元、和谐而传奇。

05.不结束语
随着城市建设的迅猛发展,彻底地改变了福安老城区的格局。当年从阮厝大院的后门出来,一眼便能看到的鹤山那顶“池厝平底墓山”的巨型大墓,如今早已荡然无存。鹤山山麓之上的那一片浓浓的春色渐渐凋零。取而代之的是那些参差不齐的灰色厂房和无章无序的民房建筑。昔日阮厝大院“众厅”业已风光不再。大院当年的诸多居民,除了前门的陈姓老人一家,依然眷顾祖上留下的老宅不愿离去外,许多人都早已离开。阮厝原有的格局尚可见到的,已然寥寥无几,经过肢解改造后,遗存在众厅中的那几间小屋子面目全非,居住其间的也都是陌生面孔,可以断定他们都是新住户。
漫步在旧貌尚且得以部分保留的双井巷内,昔日兀立于阮厝陈家老人边门的那口井,早已被锈驳斑斑的铁皮包得严严实实,密不透风。当年传说凤凰之眼的这口井,就像是母亲的丰乳,曾经哺育着一代又一代的阮厝人。而今,井影虽在,人事沧桑,直面拔地而起的是鳞次栉比、灯光绚丽的商铺建筑群。昔日的阮厝人,仍然有着对故居终其一生的眷恋情怀,一如幼子依偎在慈母怀抱的永恒记忆,挥之不去,无法消融。

【作家风采】
陈国栋,福建作家,福安市财政局退休干部。多年来笔耕不辍,擅长于书写公文、法律文书,文学造诣深厚。曾应省市文史、民俗、地方志专家之约,参与福安《东门头》和《大留村志》写作组。代表作有中篇小说《铜岩伯和他的土烟坊》、民俗散文《老宅阮厝》、《大留村的佛教寺院和民间信仰》等,2020年秋将由福建人民出版社付梓出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