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这个冬天,特别冷,特别长。春节,对我们家来说,也很特别。父母在半年里相继去世,这个年便成了第一次不能回家大团聚的伤心日。在整理父亲遗稿完成后,我的心情非常压抑,便决定出去度假。远走几千公里,一路向南,在阳光灿烂的海滩发呆,在椰子树下静坐,我终于想明白了许多,放下压在心头沉重的悲伤,一身轻松地赶在小年夜回了沪。作为长女,这个年,我要代替爸妈组织大家庭的团聚。预先已说好,年初一上我家来,中午去外面吃饭,然后去“农家乐”住几天。全家几十人的大聚会,购物,准备礼物、压岁钱……有一大堆事等我回沪后做,时间只有两天!可是,所有计划都泡了汤。新冠病毒到处肆虐,回沪后第二天,武汉封城,上海也警报响起。别说外出吃饭,所有的活动一律停止,连出门都不能了,大家只能呆在家里。起先,我还有点小庆幸,有大块时间可自己支配了。很多年里,忙忙碌碌,东奔西走,这回,终于无人打扰,可以静静地喝茶,坐在阳台上,看云卷云舒,听风吟雨唱;可以看那些堆了一地没时间细读的书;可以完成早就构思的书稿……竟然可以完完全全每一时每一刻都属于自己了!是上苍赐予的良机,那就好好享受吧。前面几天,觉得这日子过得太舒心了!可没到一周,不对了。足不出户,看不到人,连快递都送不上来了。与外界所有的联系只剩下微信,而我,是不擅玩的。听到的消息都不容乐观,不由自主的,看书,坐不住了;著文,写不出了;吟诗,没兴趣了;由于习惯早起,白天显得特别长;坚持了几十年的健身,不能去,浑身不舒坦了……看新闻,听广播,朋友来电,都是坏消息,天天神经绷得很紧,焦虑恐慌,情绪低落,连笑都不大会了。警觉起来,病魔未袭,精神却被击垮。这样下去,怎么行!要找事情做。我去当志愿者,人家说,你吃不消的;我去帮助垃圾分类,扫地阿姨连连摆手,您赶紧回家。想想也是,这不是我擅长的事,那么能做什么呢?忽然,从自己想到了那些学生。大人都无法适应这沉闷的环境,那几个亲情缺失、心理有偏差的孩子,日子怎么熬?一联系,果然,都出了问题。小F因患抑郁症而休学,经过治疗和疏导,本来已朝好的方向走了。如今关在家里,与说不到一块的母亲二十四小时大眼瞪小眼,他说:“要疯掉了!”他把自己关在小房间里,为了少听母亲的唠叨,一天只出来吃一顿饭。他从早到晚打游戏,打得天昏地暗,连药都不吃了。小Y高中无法读下去,退学去一个校外机构半工半读学音乐,谁知机构不能开工,刚上了一个月班的他只好窝在家里。父亲离婚后,没有正经工作,自己的生活都搞得一团糟,从来不管儿子。小Y连吃饭都成了问题。他说,没法活了!小D爱画画,只要一拿起画笔,他就会全神贯注,坐一天也不嫌累。今年参加艺考,他得了好成绩,名列全市前50名。没等他从喜悦中回过神来,学校不开学,画室也关门了,他也只得呆在家里。只要他在家,妈妈就粘在身边,不停地给他吃,给他喝,一刻不停地找他说话。男孩很烦这个“多情”的妈,以前去画室学画,总是呆到画室关门了才回家。上学也是,能待多晚就待多晚,怕回家被妈烦。现在,妈就在身边,分分秒秒,无处可躲,他说,没法过了!另外,还有妈妈不知去向的小J,爸爸走了十年的小W……一个个都惊慌失措,垂头丧气,生活变得没有了希望。这几个离异家庭的孩子,我带了他们几年,用尽各种方法,他们才有了一些改变,与家长的关系改善了,也变得积极向上了。这一回,环境改变了,他们无事可干,情绪常常失控,我又没法像往常一样设计各种活动,让他们舒缓心情。这样下去,我几年所化的心血将毁于一旦,也许还会出意外。问题的根子在哪儿呢?苦思冥想,我明白了,孩子不像成人,他们不会安排时间,更不知道应该或者能够干些什么。长长的白天和沉沉的黑夜,都变成了透不过气的屏障,使他们面对封闭的环境,不知所措,找不到疏解的良方。这可以理解,我都觉得日子难熬,何况这些本来就有些特殊的孩子。我决定要帮他们。疫情严重,隔离的日子尚无尽头,但生活还得继续。我调整自己的心绪,开始强迫自己做事情,只有我平静下来了,才能去帮别人。我拿起了荒疏几十年的毛笔,每天写字;选了十本书,限定要在半个月里看完;我拟了几个题目,把早就想写的文章写出来。我听音乐,看戏曲碟片,朗诵自己的诗;还编了室内操,每天两次坚持做……把时间填得满满的。缓过来以后,我提醒自己,宅在家里,我仍是老师,帮助学生是应尽的义务。我考虑了每个学生的情况,安排一些他们能发挥各自特长的工作,特地强调是请他们帮忙,还约定如完成了,我付报酬,做得好,另给予奖励。小F爱写作,电脑输入特别快,我请他帮忙打字。我本在电脑上写作,很慢又伤眼睛。这样,我可以在纸上写,速度快了许多。还把一些没来得及输入电脑的文稿拍成照片发给他,请他整理。那些放了好多年想出书的稿子,也一页页理出来了。他不再睡懒觉,也没空打游戏,生活变得正常了。而我,为此付了一大笔工钱,想想,一点也不冤。小Y爱音乐,他歌唱得好,还在自学音乐制作。那天,我找到一首南宋诗人的诗,是难得冠以“上海”名的古诗。我给小Y出难题,要他找段合适的沪剧音乐,配上曲,然后唱给我听。他连上海话都不大会说,沪剧当然也从没听过,不肯干。我用了激将法,你说会给别人录音配乐赚小钱,难道是吹牛?是怕我不付钱?他被逼无奈,花了好几天在网上查,竟然找到《碧落黄泉》的开场曲,非常好听,有浓浓的上海味道。我又要他记谱、演唱,忙了好几天,他高兴地说:“我真的能配器了!”这以后,我找了不少诗词,其中也有我的诗,要他根据诗意配曲。一直到今天,他还在为我做这件事。当然,配得很稚嫩,有的简直不忍卒听,这一堆曲子我也不知道能有什么用。我只是一再表扬他无师自通,将来一定能圆心中的梦,成为一个音乐工作者。每首曲,我都付他报酬,不仅他吃饭的钱有了,因为看到了自己的价值,人也变得开朗了。小D爱画画,他只是找不到动力。我记起去年我生日,他说要送礼物给我,我说礼物免了,还是画张素描吧,发去一张我学生时代的照片。也许因为有些难,他一直没画。这回,我“威胁”他,去年的“债”,到年底你也没还,现在要加倍收“利息”了。今年不是一张素描,要利上滚利画几张了,我又发去几张照片。他“吓”坏了,赶紧回复,马上画!用了一个星期,他发来了,我一看,画得很像,但没神韵,要他改,改了几天,成了!我夸他,简直可以与大画家“PK”了。这样,一张又一张,他非常认真地交稿,一张比一张画得好。我答应他,只要画得好,我会推荐去发表,他画得更起劲了。我常与他开玩笑,将来你成了大画家,我收藏的可是你的处女作!我们常常通电话,一起梦想他的未来,心里都很开心。他每天为完成我的作业而努力,同时,思路打开了,他安静下来,画了好多人物、静物、风景……因为他忙着画画,妈也不好意思打扰他。终于他不再烦躁了。但,做我分配的事,不可能整天满负荷地转,还有大块空白的时间怎么办?我请他们出点子,能不能再做点很快乐很轻松又有意义的事?七嘴八舌以后,他们首先教会我开“视频会议”,每天在固定时间,几个人在微信上一起出现。这些孩子思维活跃,兴趣广泛,又都在我们剧组演过戏,颇有表演才能。于是,角色表演先开始了。小F最爱演戏,他扮演的李靖(李白烈士原型)得到大家的认同。他说我们来个反串,我让他做“导演”分配角色,这下真乱了套。他自己抢着演卖花女,扭着身子唱小调;让不苟言笑的小D演舞女;小Y长得五大三粗,偏要他演赠大刀的小女孩兰兰;他一脸坏笑地要我演凶神恶煞的狱警;让娇小的小亅演史量才……还规定事先要把自己和对手的台词背熟,表演不能像舞台那样一本正经。在两天准备后,好戏开场了。视频上,男生扭扭揑揑,兰花指翘翘尖着嗓子喊;女生或呲牙裂嘴,或粗声大气,或恶形恶状……为了调节气氛,我特地在脸上画了胡子亮相,微信上个个在叫“哎呦,哎呦,叶老师怎么这样……”笑翻了。就这样,我们一个个节目“排练”、“演出”,唱歌、朗诵、独角戏、吉他弹唱……我们最爱把以前已演过的舞台剧一个个角色抽出来反串,每次都是在笑声中开始,以笑倒在地上一片结束。后来,孩子们说人不够,把家里人也拉了进来。那几个“多情”、唠叨、烦不胜烦的妈,那个不管孩子的爸……都被拉进了群。起先他们一个个都端着架子,没多久就绷不住了,和我们一起疯起来,个个玩得不亦乐乎。在笑声中,他们家里曾经的冷漠、怨恨,也会慢慢化解的吧?似乎是我帮他们,实际上,孩子们教会了我很多,我学会了微信转账,在手机上改文章;学会了发语音,转视频,还学会了用手机拍照,发图片……更重要的是,在一片欢笑声中,不仅孩子们疏解了压力,我也学会了放下。他们何尝不是我的老师呢!非常时期,保卫生命是最重要的事,所以有那么多医护人员义无反顾奔赴前线。而生命的珍贵,不仅仅在于活着,而是活得有尊严,有价值。为了每条生命都能在世上活泼地走一遭,许许多多人在奋斗,在救助,在牺牲。我没有能力上前线,也无法出门搜集医疗用品……但我宅在家里,不仅管好了自己,不给国家添乱,还怀着一颗爱心,去安抚那些困境中的孩子。我想,这也是为抗击疫情在尽力。为孩子们掀开沉重的黑雾,点亮一支小小的蜡烛,也许只有一丝光亮,也许并不足道,但我相信,在孤独无助之中,每个人发出一道爱的微光,就会汇成火热的暖流,给人带去希望。这道善良之光也许只能指引人走一小段路,但走着走着,一定会豁然开朗,光明也就不远了。在这些沉重的日子里,我学着做一个心理师,安慰了别人,也帮了自己。我们的民族曾经多灾多难,但不管是战乱还是瘟疫,我们总能化险为夷,因为每个中国人,无论有多难,都会坚持尽本分。做好自己,善待别人,守望相助,冬天终将过去,春天不远了!

叶良骏,作家、陶行知研究学者、诗人。为上海市作家协会、上海诗词学会、上海楹联学会会员;现任上海市教育发展基金会英盛教育基金管委会主任。12岁发表处女作,几十年笔耕不缀,已出版散文集《霜露》、《爱满天下》、《博爱存心》及陶行知研究著作《陶行知的故事》、《陶行知教育思想论述》、《惟有傻瓜能救中华》、《永远的陶行知》等及教育文集、大型画册等30余部。散文、随笔、诗歌发表在解放日报、文汇报、新民晚报、劳动报、青年报、上海证券报、联合时报、南方周末、读者、青年文摘、联合早报(新加坡)、《世界日报》(台湾)、《上海诗词》等百余种报刊。为话剧《永远的陶行知》文学顾问。京剧《少年中国梦》、舞台剧《东方之舟》编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