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我们村的吹哨人
刘传先
《平凡的世界》里有个田二,《白鹿原》里有二豆、《射雕英雄传》里有傻姑,大千世界总有一类人是异于常人存在着,他们常被人视为异类,成为笑柄。我们村也有个傻子,村里老老少少都叫他“朝民”。我记事起他就是成人了,只是天天和孩子们一起玩,也不知他陪伴多少孩子长大,然而自己却一直没有显老。他一天到晚在大街上乱窜,脏兮兮的破烂衣服扣子总是错乱着甚至因丢了扣子而敞开着,露出黑黑的肚皮。衣服口袋里鼓鼓囊囊塞满了捡来的物件,嘴里嘟嘟囔囔地成天说着让人听不懂的什么,似是自言自语。村里哪边发生了什么事情,来了走街串巷的货郎,敲锣打鼓的卖艺人,看热闹的人群里必有他,并且仿佛是他先发现一般,必是小跑着、呼喊着而去,每每引来更多的围观者。

民不曾出过远门,他的世界就是这个村庄。他并不妨碍别人的生活,自己天天与垃圾为伍,和猫狗做伴,因为年龄辈分高,偶尔被人并无敬意地称呼几句“民爷“、”民叔”,更多时候他是别人的笑料,有人同情,有人鄙视。谁家的小孩子不听话而啼哭,大人的杀手锏都是“再哭,叫朝民领去吧”,于是孩子的哭声戛然而止,立马面露惊恐而消停了。谁家的孩子在外面捣乱破坏,大人劝说不了,就会说“看你再作业,来了老严了!”于是孩子就一溜烟跑走了。老严是我们那十里八乡闻名的公安,印象里是白帽白衣的,腰间还别着手枪。民和老严,莫名地在我的心灵里产生了联系。有刁蛋的小孩偶尔会欺负民,他也会板着脸说“老严……是我哥哥,让他……抓起你……来”。我那时真的认为民是老严的什么表亲,因为民说起老严来总是呆滞的脸上带有些傲慢和不屑,那眼睛也是四十度看着乡镇驻地所在的方向。多数小孩子听了这句话也必是有所收敛的。
有一段时间,民不知从哪里捡来一个哨子,在小孩子扮演打鬼子的“战斗”中花样吹着,在孩子们来来回回的追赶中配合着手势,很是有大将风度,以至于有小孩受了欺负,会到民那里去苦诉,民便说“再打你……告着……我哥哥”,孩子们便得了支持一般,又投入了“战斗”。民在这些游戏中保持着中立和旁观,因为没有人愿意和他组队,他更愿意做好忠实的观众,偶尔被拉着跑个龙套便卖力地跑,只是他无须表演,在真真假假中他可以做最真的自己。 孩子们在闹玩打架搞得流血的事情时有发生,如果民发现了事态严重,会跑到孩子家里去告状。在闻讯赶来的家长呵斥下,孩子们悻悻地散了,但打破脑袋或鼻子流血的事情也少了,村卫生所也显得冷清很多。

有时侯孩子玩得太野以至于忘了回家吃饭,父母出门寻自家孩子,碰见民会问“他叔,看着我家孩子上哪里去了?”民一言不发但神气而又坚定,嘟着嘴扬起手指向场院或学校的方向。每每大人还认了真寻去,十之八九是找回了孩子的。谁家里来了客人,屋里袅袅地传出菜香,民会在他家附近走动甚至故意弄出声响,出门来察看动静的邻居们自是猜到民的意图,于是会塞点吃的给他。如此,民便得了奖状一样的开心,略显羞涩地拿来边吃边走,多是到他熟悉的场院角落里享用去了。
闲日里街头扎堆的闲人逗他“民,你弟弟都将了媳子啦,你也回家找恁娘要个啊!”他便翻着白眼看你,似是知道自己不配有媳妇是人家在取笑他,但含糊不清地说着什么,如果人家再继续挑逗,他似乎怕被继续羞辱一样,会生着气趔趄着离开,大概他知道拿老严来说事,是吓唬不了这帮闲人的,只能自己忿忿地含混不清地咒骂着。偶尔有“好心人”打圆场说“民,咱不和他一般见识,他是朝巴,咱庄里就数着民精神,等过些日子,我给你说个媳子”,民便露出一口黄牙讪讪地笑了,似是接受了自己最精神的事实,默许了别人来做媒,只是他从来没有期盼到什么婚姻。
80年代初,有些日子还算富裕的人家装起了电视,虽然是黑白的并且因为没有信号而雪花点点,但透过电视,可以间断地看着心心念念的《霍元甲》、《血疑》,已庄稼人少有的娱乐了,只可惜农村晚上经常停电,剧情让人们没头没尾,颇为煎熬。如果停电,忙碌了一天的人们吃完饭就基本要睡觉了。夜愈显寂静,这时往往会传来民奔跑在大街小巷的呼喊“来电啦……来电啦~”,那不啻于一种仙音。于是家家户户又打开了电灯电视,孩子们大呼小叫起来,大家又沉浸在一片祥和欢乐里了。窗外月光往往如水一样倾注下来,只有民还在继续奔走相告,有时会碰到人呵斥,就悻悻地回家去。民不懂电视给人们带来的欢乐,他的欢乐是看各家院落次第地亮起来。有时村头或场院里半夜失火,也是民在惊惶地呼喊“着火啦~,着火啦~”,急促地声音催促着人们前往扑救。

前些年,母亲尚在人世,我回家路过村头,人堆边上远远会看到民斜倚在墙根。许是知道自己的肮脏被人嫌,许是不愿太接近那些言语伤害他的无聊的人,他一直是和人保持距离的,感觉他还是多年前一样的打扮和神态。有一次我发自内心地和他打招呼,只见他嘟着嘴,目光转向天空,似有些老大不情愿地回应一声“恩”。看着他略显苍老满是灰尘的脸上生起了好多皱纹,自己被慢待的不悦变成一丝愧疚,我怎么能和民一般见识呢,甚至生起一丝凄凉。及至回家后听到外面有吵闹声,出门一看,是民在做势驱赶在我车子旁边玩耍的孩子。见我出来,民冲我含糊其辞地说着什么,大致那意思是他不让小孩乱碰我的车子。我莫名感动着,赶紧从车时找出一盒烟给他。他唯诺着接受了,没有了先前的傲慢和无视,倒是多了几分安静,那离去的背影也不是儿时印象里小跑的趔趄样子,明显是要用蹒跚形容了。突然间我明白:我不老的民叔也老了。
前几年听到关于民的事情,说村里出于人道把他送到县城的养老院,但他趁人不注意自己偷偷跑回来,大家都好奇没有出过远门的他怎么记得几十里回来的路呢。近年又听说他终于住进了乡镇的敬老院,只是这次他没有再跑回来。我以为他应该是有了好的归宿的,心里竟感觉放下一块石头一般。

(本期插图来源于网络)
从何时起民就在众人眼里消失了呢,我不得而知。街头人们的茶余饭后应少有人再提及,也没有人拿他开玩笑了吧?一茬又一茬的孩子在那不知名的村里出生、成大,走出去……而只有他,像卫兵一样坚守着那片贫瘠的热土。在世人眼中民只是生活点缀甚至多余的存在,而他又何尝愿意走进我们的世界和我们妥协呢?又有谁能理解他的内心世界?此后的日子里,应该少有人像我今夜一样想起他的种种,愿他的岁月静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