借花献佛,本佛门譬喻过手赠奉和行诸方便的用语。《景德传真录》卷九,“方便者,隐实覆相,权巧之门也。被接中下,曲施诱迪,谓之方便”。红尘俗世,没那么多委婉曲诱,明说“借花献佛”,实则“顺水送人情”,都是图个方便。
文学创作中的借法多多,可谓广结善缘,譬如借字、借词、借对、借意、借句、借典外,又有正借、反借、半借、虚借等,不复杂,但也不甚简单。“借花献佛”,如果只是“过手赠奉”,当然无须玩转文学创作的全部借法。古今不擅文学创作的书画家临案展纸濡墨,经常“借花献佛”,毋庸讳言;即使诗书画兼擅的大家,虽然文功了得,有时为了应急,或者逢着一见钟情的诗句联对,顺手一借,效果也很精彩。所以,此语又成了诗书画界文案交际和笔墨应酬的常用语。

上海博物馆藏清书画家原济《花卉图》,第二幅画斜枝春色,红花间叶,恐观者桃杏莫辨,便借北宋宋祁《玉楼春·春景》词句“红杏枝头春意闹”题于花下,一句点醒,谢绝他想,堪叹巧妙。明陈继儒乃诗书画兼擅的大家,上海博物馆藏其一幅绢本立轴,画艺精湛;上半幅梅枝倒垂近水,下半幅画流波激石,上下呼应恰得。陈公随手借盛唐戎昱《题梅》名句“不知近水花先发,疑是经春雪未消”,以草书题于梅枝之右上,俨然同一机括,岂止不觉是借,若无七百年时空之隔,真信戎昱《题梅》诗只为此画而生。
上个世纪蒙古族贵族三多(一八七一—?,号六桥)曾经将他家藏的梁同书(山舟)一幅行书七绝作品转赠缀玉轩主人梅兰芳,当时正值梅兰芳开创新戏《天女散花》,如此“借花献佛”,众宾客当场鼓掌,梅兰芳欣然受之。
梁同书(一七二三—一八一五),与刘墉、翁方纲、王文治三家被誉为“清四家”。此幅行书所书的诗是《雪梅》,句中又有“天女散花”四字,切人切事,再巧不过,所以三多为了点明“借诗献梅”的缘由,又特意在左侧绫边题跋十六字,曰“此诗俨为缀玉轩主人写照,故贻之。六桥”。原幅梁同书题诗曰:“白毫阁下一株梅,冉冉寒香带雪开。不是维摩居士室,谁教天女散花来?”以诗印证,人事恰合,确实难得。此书法条幅,得归善处,后经梅府转藏于梅兰芳艺术纪念馆。

不但借诗借书法作品赠友好,还要题跋赋诗方得尽兴的,可举近代政文界皆称名流的张謇(一八五三—一九二六)以刘墉行书四言短联赠梅兰芳事。张謇,光绪二十年(一八九四)一甲一名进士,以状元入翰林院,授修撰。张曾于吴门(通常指苏州)购得一副体仁阁大学士刘墉(一七一九—一八○四)的行书四言短联,联曰“如兰斯馨,比蕙又畅”。
此隐语联,主体写梅,“梅”不出现,用“如兰”“比蕙”隐衬梅花。张謇当然读得懂刘墉此联个中隐意,却唯恐他人不知,在短联间裱纸上,以行书百余小字说明为何“借联赠梅”的缘由,跋曰“此联得之吴门。东武晚年书也。乙卯七月,自京师归,重付装池,以二小诗释其语,寄赠畹华小友,畹华其珍视之,为海王村留百年之佳话”。尽管此跋已经详细交待了来龙去脉,然而张謇犹觉题跋尚未释情,又献诗二首,仍以小行草书之,示出拳拳敬梅诚意。诗曰“丝且不如竹,蕙如何胜兰?非关强分别,要与众人看。兰自生空谷,秽自生下湿。涪翁差等之,兰一而蕙十。謇记”,并于二闲章和刘墉的“刘墉之印”“青原”二印外,加钤了“张氏季子鉴赏”“张季子”二印。
张謇“借联赠梅”又跋外献诗,由敬“梅”转而说到爱“兰”,虽然围着“梅兰芳”的名字在弯弯绕,但搞得比较复杂了。二诗的主意,是爱“兰(梅兰芳)”。因为爱“兰”,所以压抑了跟“兰”同属草科的“蕙”,还拉出北宋黄山谷(一○四五—一一○五,涪翁)来帮衬,说将兰蕙分为上下差等,“兰一而蕙十”,始于山谷《书幽芳亭》。
山谷爱兰,而且常将友好君子喻作清芬幽兰,诗文可鉴。例如其七律《答李康文》次联的“幽兰被径闻风早,薄雾乘空见月迟”,素为名家赞誉。八百年后,民国五年(一九一六)聘为溥仪汉文教习的朱益藩(一八六一—一九三七)“借花献佛”,以行书书“集宋人诗联”赠予友人运生,现藏于首都图书馆。
朱公“集宋人诗联”,上联集山谷的“幽兰被径闻风早”,下联集东坡七律《初到黄州》的“长江绕阁知鱼美,好竹连山觉笋香”的下句。就这样,“幽兰被径闻风早(山谷句);好竹连山觉笋香(东坡句)”,借句骈玉,并用“兰清士”与“竹君子”形画友人,友人悬置于壁,自有清风拂来。
朱益藩,亦书法名家。光绪十六年(一八九○),二十九岁荣登进士榜,授翰林院编修,后升任南书房行走兼经筵进讲大臣,太子太保等职。朱六岁习书,始从欧柳,中年朔源于“二王”,兼采众家。故宫休顺堂的名联“满室图书真至乐;持身恭俭是良谟”乃逊帝溥仪的座右铭,即朱公撰书大手笔。世纪初国庆展上,有名书家以此联“借花献佛”,庆贺国庆,显然大不相宜。
其实,援借古今现成的诗文,书写后,应对一些人情交际场合,未必不可。借得好,“借花献佛”,皆大欢喜;借得不合适,有违初衷,则是“借诗砸场”,“借棒打人”,难免招惹是非。
笔前慎思不及,荒率书毕赠人,时有借用不当之弊。例如哀乐、喜怨、凶吉等内容倒置,不管书写如何精彩,那些“二王苏黄”的龙飞凤舞也会遭人厌弃,罹灾致祸。所以,借用时所选的诗文跟书法作品接受方以及所需场合是否合适,必须慎重。特别是对诗文原作的历史背景、创作缘由、表情达意等(古称“本事”),都不能掉以轻心;一旦谬误出手,悔之莫及。
民国“陪都”重庆时,有银行主管用家藏清道光咸丰年间书画家张祥河的行书条幅贺南京某行政要员公子新婚,因诗意冒犯,当场即被“轰逐出门”。张祥河所书乃宋唐庚《春日杂兴》名诗,诗曰“爱梅长恐著花迟,日祷东风莫后期。及得见梅还冷淡,东风全在小桃枝”。新婚燕尔,说新娘玉梅“著花迟”也便罢了,“及得见梅还冷淡”,忽然凭空生出是非,末句又说东风顾恋小桃,简直无理过分。后来这位没啥文化的主管再三赔礼道歉,恳乞潘伯鹰、乔大壮等“饮河诗社”的书画家说情,那行政要员仍旧不依不饶,愤懑难解,“未及返沪宁,就让下江人帮忙把那主管免职了”。当时四川本地人称沪宁来客为“下江人”。为此,诗人柳倩调侃,写诗曰“莫道下江人怪罪,是非全怨小桃枝”,留下一段故事。
半借联,即半古半今,半旧半新,需要自己参与文学创作,而且新旧的衔接必须自然合理,故有一定难度。
丁亥(二○○七)秋福建友人欲贺其同窗友好升迁,自己先撰两联,不满意,放弃;后来检出林则徐名联“应视国事是家事;能尽人心即佛心”,觉得比较对路,欲借花献佛,又觉得“佛心”二字不妥,问可有良策。答复“上联切人切事,借得好。只是林公上联原句第三四字本应‘平平’,却用了‘仄仄’,如果版本原本如此,权当作口语出联,还得保留。下联不妨改字或者自撰;半借可也”。于是他苦思终日,改字和自撰皆不稳妥,又问如何改好。其实,下联只须维持原来平仄律式改动三字即可。既然为民做官,必须造福地方,下联改成“能重民心即善心(平仄平平仄仄平)”最好。赠联固然表示祝贺,顺便坦诚寄望,敲敲暮鼓晨钟,亦不失警醒。
书画家大都有过这样的体验,即每逢应急挥毫,低头沉思时,那迅疾扑入脑海的熟详的古今联句诗篇,只要切人切事切时,任凭援借,确实方便。不过,务必注意的是,若非原创,书写者笔下当注明所借何人何诗何文。否则,此生留下疑句,已让今人一番好找,逝后依旧寻觅不着,难免会遭后人指责。此攸关文德,实则攸关文化的尊严。
众生平等,随缘而化,交往即是随缘。那么,“借花献佛”的“佛”是什么呢?“佛”就是有缘之人。缘在,情在,“佛”也在。
原载《书法》杂志2019年第12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