赶  年  集

张  军

       年前的最后一个集市，无疑是旧日乡间最为繁华的所在。临近春节，谁家不要买上几样青菜称上二斤肉呢，除却招待客人之外，大年三十晚上包顿团圆饺子，必须要有荤有素。素馅饺子，敬天地神灵祭列祖列宗，肉馅饺子，一家老少敞开肚皮大快朵颐。辛辛苦苦忙碌一年，吃顿肉馅饺子犒劳一下平素难得油腥的贫寒肚肠，似乎也不为过。

       冬日的阳光一抺苍白，懒洋洋的毫无生气。走在川流不息的人群中，耳边满是声嘶力竭的吆喝声。顺声望去，街道两旁摆满摊位，青菜市衣帽市、粮食街杂货区各安其所，摊贩们或用高音喇叭，或直接扯开了嗓子招徕生意，耳听得你方喊罢我接上，声响震天嘈杂于耳。眼前人影幢幢，匆匆各奔东西，当真是，人来人往目不暇接，讨价还价不绝于耳。走出一片喧嚣热闹复是一片热闹喧嚣，置身在乡村年集之上，怕是一天也摆脱不了此等热闹。

       集市，仍复在原来的位置，喧闹，仍复如旧日的状况。只不过，今天赶集的诸人，不再像几十年前的乡人，挑挑拣拣精打细算。青菜鱼肉须买几斤，点心糖果又购几样，这一切昨夜已在家中订好，今日花费决不能超过预算，万不可挥霍无度。一年的日子还很长，须得着眼长远细水慢流。老年间俗话不俗，吃不穷喝不穷，算计不到败光家业。

       那时，我的注意力不在此处，穿过青菜市，挤出衣帽区，斜插粮食街，前面是书画市。其实所谓书画，大多是春联年画一类，民间藏龙卧虎，其书其画虽不达臻境，但在四里八乡百姓看来，亦是上佳的艺术品，购一幅中堂两副对子，年节挂在堂屋贴在门前，陈旧宅堂焕然一新，就有了些过年的意味。

       在摊位上兜兜转转，东瞅瞅西瞧瞧，放下这张拿起那张，心下犹豫不定，再想想怀中为数不多的钱，决定先不忙买画，因为还有更吸引我的地方。

       继尔前行，震耳欲聋的鞭炮声此起彼伏，那处所在，才真正是令我心驰神往的地界。昨晚再三哀求家长，才讨得三五块钱，此行目的原也是奔着鞭炮而来。

       去鞭炮区要过骡马市。空场上，牲口们拴在木桩上，忽而，一声驴叫引来众多骡马嘶鸣，一时间，马鸣骡嘶驴儿叫，间杂几声黄牛低沉的“哞哞”声，个顶个进入状态纷纷扬脖高鸣，仿佛一场牲口间的竞技比赛。各色人等穿梭其间，我一个小屁孩过牲口市，自是不买不卖，只无端喜欢那些个强健有力的骡马，更偷偷观察那些神色匆匆的大人。但见，卖者立在牲口一侧默然无语，买者左观右看相互比较，更有人前前后后忙得不亦乐乎，他们从事的行业称之为牲口经纪人。某人看上某匹牲口，并不与卖者直接交易，而是转身寻觅经纪人，两人手伸入袖子比划一番定好价钱，牲口经纪人再与卖方如此交涉，两下里三来两往，一桩生意谈拢。我那时年纪还小，看不明白这其中奥秘，后来问及祖父才知其中原委。大凡牲口经纪人，必然对牲口优劣、市场价格了如指掌，故而在集市上能谈出一个让买卖双方都较为满意的价格，卖者得现钱，买者牵骡马，经纪人抽其提成，三方各遂所愿皆大欢喜的一个局面。至于他们藏于袖内的手语，我到现如今也不知个所以然，仅知道在这个行业有如此的内幕规矩。

       穿过牲口市，前方来至鞭炮区。售者引燃爆竹，惹得众人瞩目，人夸浏阳鞭炮，我道自家生产，你言声响如雷，他赞爆如脆豆，各家纷说短长，一时不知谁家最佳？购买鞭炮者非只顽皮儿童，大人们也挤在其间。逢在年节买几挂鞭炮，小年辞灶，除夕辞岁，初一、十五这几日，若不放挂鞭炮，这节过得不免有些冷冷清清。况且没个声响，恐让乡邻起疑，这家莫不是揭不开锅了，大过年也不放挂鞭炮？“爆竹声中一岁除，春风送暖入屠苏”，年节的声声鞭炮，昭示着农家一年的丰盈。 

       今日年集，青菜果蔬、海鲜鱼肉、衣帽布匹、各色杂粮一应俱全，春联也还有人在售，如今大多住在楼上，中堂却是无处悬挂，故而这一行业渐趋销声匿迹，只不知，旧日里的乡间画者，今日改弦更张又从事了何种职业？牲口区、鞭炮区更不存在，如今早已迈入现代化，骡马作为农村主要生产力的时代一去再不复返，现在的孩子如果想近距离观察这些动物，恐怕也只有前往动物园一游。最近几年，各地区为环保和安全计，坚决取缔了鞭炮市场，所以即使在偏远乡村集市，也决难再买到鞭炮一类的产品。没了鞭炮，虽则少些热闹气息，但反过来思考，对于大气污染、人身安全、消防事故而言，无疑是一项颇得民心的英明决策。如我这般喜欢清静的一类人，简直额手称庆，甚至要双手举过头顶高呼一句：革除积弊破旧习，俗易风移庆新年。

       尽管集市上商品琳琅满目，但赶集的众人似乎并不急于购卖。这个时代超市众多商场林立，一些商铺年节并不关门，想要购物随时即可，大可不必像那些年里提前贮备一大堆，既不新鲜还容易造成浪费。今天的多数人如我一样，赶个年集非为购物而来，而是出于一种无法言说的怀旧情愫。徜徉在来来往往人群里，眼前不停闪过旧日里年集人潮涌动熙熙攘攘的喧闹场景，一切恍若昨天，熟悉而又陌生，几十年间天翻地覆，乡村旧貌换了新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