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打棉花
文/张美武
入了冬,地处湘南的桂阳北部山区,就会有操着异乡口音的手艺人走村串户喊叫:“打━棉━花啰…。”冬天寒冷,山区更加寒冷,期时早有人家在期盼打棉花师傅了。打棉花是山里人土话,实际就是打棉被做棉被之意,也就是把自家土种采收的粗棉摆放如床大的木板上让师傅弹打,使其白净使其绒毛然后用经纬交织的纱线固实,再用似盾的硬木板滑动踩压按实,这便做成了一床方长厚重睡眠温暖的棉被。
而打棉花的师傅都是来自耒阳衡阳一带,他们居在同一脉水舂陵江下游两岸,我们山里人称之“下江人”。下江人吃苦耐劳肯钻营,小镇桥头圩的手艺活几乎全被他们包揽垄断,打铁的补锅的裁缝衣服的,挑着箩筐走街串巷叫卖小本生意的,甚至编竹箩竹器卖水果开饮食店的,都是一帮下江人在做,本地人看似在享受他们的劳动成果,实则是靠山吃山自我满足思维保守,宁愿肩挑背扛的卖苦力活出苦力汗,所以当地有部分人是恨下江人又嫉下江人。但打棉花师傅老王不在嫉恨之列,老王家住衡东,离我们小圩镇有百十里路,年纪还不算大四十多岁,只是腰背有点驼,大概是职业所致;听他说八九岁就跟随父亲下乡打棉花了,打棉花依靠腰背,多年的劳累免不了畸形。
那时,乡下人家能够打上棉花也算一件不小的喜事,隔个几年或者十几年就打上一次棉花在别人看来也是有本事,当家人勤劳有谋划不说,至少拿得出请师傅的伙食工钱就让人生羡。山村的耕地少作物种类多,却喜欢留一小块薄瘠的阳坡地用来种棉,瘦地上的棉树虽然不长高但到了深秋洁白的棉花也是一朵一朵,两三次采收下来数量尚可观也令人兴趣,下一年接着又种,棉花被这样收捡凑合,一年二年甚而三年四年,重量上已采够八斤十斤的一床棉被,便会等待打棉花师傅的到来了,几年的计划筹备等到白净柔软暖和的棉被做好恰至农历春节,请客留客都多了几份底气,亲朋好友暖暖睡上一晚,会被当成话题聊上好长时间,然后那被新棉被温暖过的人也计划着准备着,来年也辟出几垅小地种棉花,年而一年积累。因为自家种的棉花做出的被子更暖和更卫生,山里人也就看重着自己打棉花而不去铺头购买。
乡下人有个不良习俗对外乡人喜欢留姓称老,年轻年长都这种称呼,打棉花的王师傅自然也被称做老王了,小把戏也被传承沿用着,出嘴便也无大无小。老王一般都是傍晚时分肩挑手提的来到小山村,那时我们一帮小把戏便前呼后跟,在街巷悠声长调地学着老王叫喊:打━棉━花啰…,打━棉━花啰…,全村喊了一两个转便有人提了旧薄膜包好的粗棉出来,这样老王便会兴奋地长嗓一声:好嘞,今晚有地方喽。我们不怎么懂其中的意思,也跟着学喊起来,引得边上的大人大笑,然后老王放下背上的棉布包袱,也笑骂我们几个小孩调皮。晚饭桌上,把前面的事情说了,爹娘告诉我做生意人苦,看到每年在乡下转,可每每来到首先要找好的就是落脚点,以前乡下房子紧,没几个有空置的闲屋,要打棉花又能提供食宿的人家少之又少,虽然生意完毕会折算一点伙食费,而能大方落落的让老王吃住十天半月的人家委实不易,所以这第一家拿棉花出来的人不是家境好,要不就是实在天冷得难受急于做棉被使用,因此找到第一单生意是最重要的,这第一家不但供食宿而且供打棉花的场地,对老王来说不用想就是件幸福而美好的事,难怪老王的高兴。这样,寂寥的冬天里便会有一段叮当叮当叮叮当的弹棉花的声音,声音让单调的小山村热闹而生动,而令人驻足。时不时老王弹棉花的小房间会挤满人,看他把黑白相间的粗棉花铺在两张合拢的门框上,然后在背上插根弹性的木棍,棍尖上系根牛皮绳,绳上再吊张大弓,老王便左手握弓,右手握了木槌往弓上的牛皮绳上打击,牛皮绳碰上棉花棉花弹溅,而弓弦也发出叮当叮当叮叮当的声响,响声如乐有点美妙,看着听着的人忘记了时间,而眼前的棉花在叮当声里在尘埃飞舞里已经变得白净绒软,随着老王身姿律动而移动的人们不觉中发现老王变了个魔法,一床厚软白净的粗棉被已经弹打成形,只等铺上经纬交织的棉线再用一种似盾的硬木板蹬揉十几个来回,棉被要做好了,观看的人却不知时光已过了半日,被老王的主家喊吃饭了才知道自己的肚子也已在咚咚打鼓。
一个冬天又一个冬天,看着老王打棉花,打着打着老王真老了,六十多岁的腰更驼更背;打着打着我们也长大了,老王说看着我们在娘肚里在娘胸脯上,在娘的拉扯打骂中长大,看着我们挂鼻涕穿开裆裤玩小鸡鸡,他说他好高兴好幸福;看着看着,老王带上了他的儿子小王,然后他弓着背在旁边指指点点,而小王把棉花打弹得响蹦响蹦,小山村似乎有了别外的生气。打着打着,老王没再来了,年轻壮实的小王又变成了老王,而他的打棉花技术也已经达到超过了他的父亲,乡村对他有了新的敬重。
九十年代初,我来到了广东中山讨生活,一暂而居再没长回家乡,也渐渐忘了打棉花的过往趣事。只记得有次父亲在电话里说母亲闲时在别人已收捡过的棉花地里集齐了一床棉被,苦于没打棉花的下江人来,一直放着,我便说那老王师傅呢?老王也好些年不见来了父亲说。也是,改革开放这么多年大家都往外跑,老王或许也出沿海挣大钱了,冬闲打做的那几床棉被又哪能养好他养好他的家呢。便也不再去想。
前几年一个寒风太阳的下午,异乡的我带着小儿在住地不远的合水口村闲逛,见村边的关帝庙前停了一辆面包车,坪地上空拉起一块花油纸,纸下是一台棉花,原来也是打棉花做棉被。不过这打棉花不是用棉花做,而是把旧棉被旧衣服用机械压轧,然后再弹打再用平板机碾压然后横竖铺上纱线再压实,一张棉被便做成了。来仿新加工的人还挺多,做工的师傅忙得不亦乐乎差不多一月才搬离。做工的是一家三口,年轻的两口子外带一个三两岁的小男孩,住宿在车上,真正的师傅当然只是年轻的父亲,女人只是买卖煮饭带小孩罢了。生意好了一年,翌年来到便已冷清,其时我见了便也抱了床尚新尚暖和的被子去加工,两公婆见了说还新着没必要加工,我说盖着不热乎,他们没再开口便按部就班地做起事来。
转眼第三个冬天又来了,也是差不多的那段时间,打棉花的面包车也来了,老地方安营扎寨后,守株待兔般等候生意。倒是几日见不到动净,已懂事的小儿见状也跟我说:为什么我家不再打床新棉被来帮帮人家呢?可我家的棉被早已剩余,更何况找不出可以仿新的材料,心里挂记反而不知如何是好。隔了一天实在想不出办法便拿上年打好的棉被撕了几个洞说是被鼠咬了抱了去求加工,男人拿着被子翻了几翻说着奇怪就叫他老婆过来,那女人也说奇怪,然后看了我几眼回头对老公说做吧做细点做扎实点,然后又回头对我说谢大哥了,我们明年不会再来此地打棉花了。我脸一热,觉满世界惭愧一地鸡毛。
却是今年这时真不见那辆面包车,真不见一家三口的到来,村边的关帝庙前空荡荡,车来人往的,阳光浅浅照着,高高的木棉树也掉落了最后一片叶子,临近年关还不见来,怕是真的要不来了。
打棉花做棉被,在乡下人看来有点盛重有点热闹弥漫温馨的事情,或许要在现实生活中消逝了,看看那机械敞亮的大工厂也就什么都自然而然什么都顺理成章。
20191226号于中山南朗

作者简介:
张美武,湖南桂阳人,今年有几十首诗歌在《中国诗歌网》,今日头条等多种网络平台发表,艺术上追求简短委婉,崇尚清新的风格。现旅居广东中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