虎凤蝶(连载之五)
●作者:安焱 著

第九章
渭河北塬,七星河坡南,川原起伏,沟坡连绵的巨龙龙爪位置,便是那座周原县久负盛名的千年古寺——龍興寺。正在访古的龙继荣看到那块历经沧桑的老石碑上刻写着:
龍興寺初建于唐,盛于宋,距今逾千年历史。位于周原县城西南二十多华里的龙蹄沟与寺沟之间,面积三十余亩。古寺沿南高北低的地形而建,座南向北;四周树木扶疏,古柏参天。头门外,植唐代楸树一棵;头门内,植有宋朝代国槐一株。寺内上殿、中殿、大佛殿及东西寮房侧屋共二十多间,殿宇布局对称,气势雄伟,雕梁画栋,勾心斗角。寺内悬明代铁钟一口,钟楼一座、戏楼一座……
一幢幢祥云环绕的古建筑群,交辉互衬,巧夺天工。
每逢霁雨初晴,可以看到缕缕的岚色光带,结成一片似云非云,似雾非雾的烟霞色彩,缭绕太空,遮蔽秦岭山腰,唯见烟雾之上太白山(太白山位于眉县之南二十公里, 海拔3767米,是秦岭主峰,也是最高峰)山峰高耸,积雪覆顶,秀丽奇绝。堪称古周原八景之一的“龍興晴岚”,即是对这块人杰地灵宝土的绝佳赞美。
直直站定默读完碑文的龙继荣,宁静的心神被龍興寺古老而久远的历史所吸引。不由得他从肺腑发出“唐风字间吼,秦韵石上流”的赞叹。同时也被未留名的那位艺术高超的画家,真实描绘的百年前龍興寺的全貌壁画所叹服!
眼前被清朝末被雷电击穿身体的三人环抱不住的古空空楸还在。悬挂在皂荚树树杈上,民国初年烧铸成的那口水桶粗的大生铁钟心的铁棒孔里,系着一根缠绕树身的细长铁丝。
每天,那口大铁钟都会有专用的老师,按照作息时间表准时敲响,当做师生起床、跑操、上课、下课、集会放学的铃声。

粗粗看过刻有捐款名单的功德碑后,淡淡两笑的龙继荣便离开了龍興寺。再回首,历史的车轮,云烟滚滚向前,滚走了晨钟暮鼓的僧侣。再回首,岁月的长河,波浪涛涛不绝,冲没了的亭台楼阁的荣景。
自从龙继荣就读师范的那年起,每到寒暑假,他都会来这里逗留问候。从石刻的字里行间,从壁画的楼宇烟云中,从穿越时空的古老神树的深邃眼睛里,他仿佛读懂了什么?读懂了它的古,它的美,它聚集的灵气和它传承的大爱精神。
手插进裤兜里的龙继荣低着头往回走,猛抬头看见百米外手里举着一封信,在头顶摇来晃去的龙占才向他奔跑而来。
“少爷,你去阿达?我找你大半天,从书房找到茅房,从村头找到村尾,就是不见你。”
“跟着感觉胡转悠呗!”龙继荣猜得出来信是谁写给他的。
“你那位,那位高同学又来信了,上次我们去,给她脸她不要脸,现在还好意思再纠缠。”在第一时间龙占才把那封沉甸甸的情书交到主子手中。
冷漠和距离,将刚刚点燃的微弱的爱之火苗,在七夕节,被不懂得珍惜的纪素芳猛地一下子给捏灭了。一切不可能再退回,也根本无法恢复。
龙继荣接过牛皮纸信封,没有当场拆开。他的脑海里一下子蹦出,他上师范时,他的历史老师讲的那句精辟的名言:“爱情是什么?爱情是挂在南墙上的烂蛤蟆皮!”
不屑一顾的龙子平边走边猜想信的内容。如果他没有猜错的话,肯定是些道歉复合之类的话。没走多远,强烈的好奇心支配他等不及拿回家,又拆开了它。看过信的龙继荣发现跟他猜得没啥两样,结尾还附带苛刻的政治条件:要求他必须马上到县城面谈,要不……
爱情是自由的。你看上我,我也看上你。爱情又是相互自愿的,不是有条件的被迫。任何破坏两者起初那份纯真美好的爱慕,便亵渎了爱情的本意,污脏了爱情的圣洁,是不值得再为它孜孜以求,继续追下去的。
纪素芳在信中还说,如果他同意,他爸托熟人找关系一定会安排他进县城工作。到时咱俩便形影不离,白头偕老。
龙继荣越看越看不下去。他站在镜子前,照着镜子对自己说,“我龙继荣之所以选择教书,不是看上待遇和福利,作为有钱有势人家的公子哥,我什么也不缺。缺得是奉献精神,缺得是活人的责任和历史的使命感。”
他在回信中写道:“我爱这个职业,更深爱着我的故乡,将自己的心血,洒在龍興寺这块生我养我的热土上的志向,在我未认识你纪素芳之前就有之。我不能因你一个黄毛丫头而改变。你这么越激将我,越坚定了我在故乡教书的信念。”
大丈夫有所为,有所不为。为一个女人委曲求全,背离自己的志向,他龙继荣办不到,也不愿意去。
龍興寺开学后,龙继荣去了学校,正式开始了教书育人的生涯。新学期,经老师开会讨论后,一年级再增加一个班,还增设六,七年级两个高级班,当天,闻讯前来报名的学生高达二百人,学校聘请了周边品学兼优的老先生任教。龍興寺更名为龙蹄沟完全高级小学。教师认真教学,学生奋发向上,校风蔚之大兴。
上课铃还没响,龙继荣提前三分钟已站到教室门口等候。面对一节节责任重大的历史课,冲锋上阵的他一次次斗志昂扬,把讲台当战场,把粉笔当成枪。激情澎湃,滔滔不绝地向学生讲述着救国救民的伟大真理……
一心扑在讲台上的龙继荣不但彻底把纪素芳忘了,他还几乎忘了回家。想儿子的李氏去学校看望了儿子几回。她从跟儿子的谈话中洞察出龙继荣当前的想法。孩子大了,他的事最终还要由他自己做主。如果他实在不愿去县城教书,在龍興寺教书又有什么不好。
说句心里话,龙天霖也不愿龙继荣去县城工作,只是嘴上没开口罢了。既然娃不想去,就在召公镇周边,给娃挑个门当户对的大财东家千金成亲,了却人生的一桩大事,也算留下一段余味不尽的佳话。
事不宜迟,越早办越能按父母的意愿行事。自从龙继荣与纪素芳的初恋告吹后,龙府几乎每天每顿的饭桌上,全是李氏、龙天霖在商量龙继荣的婚事。
“咱村子南边韩家原韩掌柜之女长相不错,虽属眉县管辖,离龙蹄沟并不远。”
“不行。我打听过了,那家的女子长的好看是好看,但书没念多少。”
“深水坡侯家的幼女个子高,有文化,也算是门当户对。”
“也不行。那家的女子比荣儿大三岁。你没听老人讲,女大一岁压死男。何况她大了三岁。咱也不能找这样的媳妇,到时娶进门,咱娃整天没好日子过。”
通过层层把关的老两口从众多的提亲名单中,筛选到最后,看中了龙蹄沟西边强家沟村大财主强茂金的掌上明珠强念珠。强念珠是强家唯一的千金,她有四个弟弟。强念珠名字中的“珠”与龙继荣名字中的“荣”合为“富珠荣光”偶然巧妙的有机结合。让两亲家不由得想到,他俩的结合,多一份命中注定的缘分。这就让两家的婚事顺理成章,很快拉入正题。

强家亲自送强念珠到龙家,行公婆见面礼,并参观了鼎秀阁的屋前院后。强念珠还主动要求前往龍興寺,去见了正在讲台上拿粉笔写写画画,给学生上语文课的那个教书匠,她未来的夫君龙继荣。
龙继荣也看到了窗外的强念珠,但他不能理睬她。直到下课铃响后他走出教室,带她去了他的住处,一眼供他一人居住的用砖块卷砌而成的新式窑洞。(学校其他老师,三人一间窑洞。)
“你什么时候回家?”云髻高耸,雾鬓低垂的的强念珠满脸露出甜甜的笑容,用最柔美的声音问他。
“刚开学,事情多,这个周末我回去。”龙继荣给她倒了一杯加过红糖的白开水。
“那我周末有空再来。”只见美眸流盼的强念珠说完给他抛了一个诱人的媚眼,然后和她的随身丫鬟一起,走出了校园,离开了龍興寺。
龙继荣望着她体态丰盈的背影,眼镜直勾勾地瞪了很久很久。发现眼前这个知书达理的大家闺秀,容貌秀丽,风姿绰约。左看右看,横看竖看,怎么看也无法用文字来形容,她是一个天生的美人胚子,不禁为之心旌摇曳。
为了让婚后的强念珠有更好的照顾,李氏叫龙天霖给龙府再增添一了丫鬟。说添立马就添。在很短的时间里,找一个称心如意的丫鬟,比婆娘生娃还难。那有你想要人,立马就有出现的事。不过,龙天霖还是想起来,前些日子他运粮过柳巷镇,任范之说他手头有几个新货。
三天后,龙天霖去柳巷镇找到了任范之。任范之将右手塞向撩起的衣襟下,五个手指在弹钢琴似的动了动,笑着对龙掌柜说:“来,咱按行情先捏捏价?”那种旧社会,牲口市场买卖牲口用的老式土办法,当日用在了贩卖人口的交易上
龙天霖塞右手进任范之的大衣襟下,两人手指捏过来捏过去,几经讨价还价,想以打折价或亲情价拿下这个女子。谁料奇货可居,那天,他去时,任范子手中只剩下了一个她,没啥挑头。两个生意人谈到最后,龙天霖还是出了一头骡子的天价,卖下那个瘦弱的女娃。
一路上,坐在马车里的那个上龙府去做丫鬟的女娃,时不时用眼光上下打量坐她身边的这个不高不低,不胖不瘦的新主人。土气、质朴,其貌不扬,咋看也不像大户人家的有钱主子,咋看都是很普通很普通的一般男人。无华丽堂皇的外表,也无气宇轩昂的神情,还跟任范之有来往,说不定也不是什么好人。说不准是三道贩子,万一她再被这新主人,转手贩卖到其它地方,那该如何是好?
起了很重疑心的韩小月在车厢里瞎想了一路,纠结了一路,脸也阴沉了一路。当她到达目的地,下了马车,看到龙府朱红色的高大门楼,看到一座座瓦房相连的庭院,她发觉自己的有眼无珠,刚才的彷徨逐渐消除,如同黑暗中突见光明一般,惊喜和释怀拥上心头。
那个缩头缩脑的小丫头初进龙府,就像刘姥姥进了大观园。一道道高墙一重重门,一座座错落有致的房屋,被一棵棵绿树环抱。
在院子给一只病猫罐汤药的李氏,瞅了这个她第一眼看上去很笨的丫头,不像什么不良少女。问她姓啥名谁?她没说。问她多大了?她低头无语。问她家在哪儿?怯生生的她摇摇头,压低声音说,“不晓得。”
“不晓得?”这娃是不是有啥毛病?府里从来不白养活人。经过一段日子的内务实习,原来她也不笨也不傻, 人精鬼精鬼的。
新到的韩小月融入龙府的日子长了,李氏慢慢发现她人还算本分、勤快。不论做饭洗衣服,还是扫地叠被子,样样比其他人认真、用心。后来李氏还发现,韩小月力气大的像个小男人,能单独推起装满土粪的独木轮推车;能一个人一口气绞满两老瓮水;还能提起铡刀把,一刀刀地使劲压下去铡草。
铡草,不像洗衣做饭那样简单。算是农活中一类高难度的技术活。一人跪在铡刀旁,膝下压一大捆麦草或苜蓿,抬膝时连同麦草或苜蓿一点点向铡刀口蠕动,每蠕动一砖厚,铡刀下压一次。一人不停蠕动,一人不停下压,将铡好的苜蓿或麦草混合,堆积贮存,作为牲口日常的主要饲料。
李氏、龙天霖为了能早一天抱上龙孙,督促龙继荣必须赶年底把婚结了。向学校领导专程请了大婚假的龙继荣带六个人抬着三食盒彩礼,前往强家沟,正式登门老丈人家,并呈上选好良辰吉日的请帖。
洞房花烛夜,新郎龙继荣揭开新娘强念珠的红盖头,一对情投意合的恋人终于心贴着心,脸贴着脸睡到了一起。他为她宽衣解带。当他看到她白花花的美肩,大大方方裸露在他面前,他双手揉捏在她光滑、瓷实、又滚烫的豪乳上的时候,如饿虎般的他扑了上去……
好种子种进了好土壤里,经过一日日春雨的浇灌,一周周的夏光的照晒,伴随着秋风的一阵阵吹拂,向地里种的高粱、包谷也该成熟的时候了。
强念珠即将生产的前几天,恰好逢中秋节。龙继荣陪一大家人在龙府大院的凉亭下,吃了献过月亮的月饼。然后他扶起大肚子的娇妻,接过她手里正缝制的,给即将出生的小宝宝绣的猫娃枕头,搀着有些累了的她回房休息。
天不亮,龙继荣又向往常一样,赶到龍興寺学校。新学期,他被调到校务处,当了教导主任,应酬多了起来。
那天,他要陪校长前往周原县文教局去办公事,估计当天回不来。
他人虽在县城,心却在无时无刻不在牵挂远在鼎秀阁即将临盆的妻子。这个极其细心的男人,还抽空去县城正街上,给娇妻购买了两只补身子的乌鸡,三条她爱吃的鲤鱼。他还给他即将出生的小宝贝,购买了两个一大一小,摇来摇去叮叮当当响的小波浪鼓。
当龙继荣带着第一次当爸爸从未有过的喜悦心情,回到鼎秀阁的时候,因生娃没迈过鬼门关的强念珠心脏停止了跳动,丢下一个瘦弱的男婴在哇哇哇直哭……
第十章
脚先出来的龙子平,以牺牲母亲的惨痛代价活了下来,在父亲龙继荣眼里,那孩子不是什么祥瑞,是个逆子。再加上龙继荣出门上街,偶尔听到村子人的残酷抨击“娃很丑,他不该来到这个世上。”等等之类的话,足以令他心碎!
那个散发着兰花清香,高贵淡雅的女人,已走了许日。可在龙继荣心里,她还没死,她仍活着。因为她的眼睛,她的笑容,一夜夜出现在他的梦里。至少在他虚幻的世界里,他还能常常看到她。
想当年,她被八抬大轿迎进龙府的那天,那可恶的死神翅膀,便悄悄降临在她的头上。丈母娘对他的夸赞,老丈人对他的恭维……
这一切,他都辜负了,他对得起谁?
他不相信命运,竭力扼住命运的咽喉,按自己的意愿行事,牢牢掌控住龙府的纷纭变化,最终他还是被命运玩弄了。年轻的孩子母亲,离他而去,这种太出人意料的结果,让外界不明真相的人曲解、误读出的猜测、质疑、甚至诅咒,铺天盖地而来。让他这个初为人父的倒霉鬼怎么去面对,又怎么去解说,去独活?
每当夜深人静,龙继荣独坐书房,手持爱妻唯一留存的一撮黑油油的长发,倾听着窗外凄冷的雨声,唏嘘不已。他哀叹道:花即开即落,是何缘?欲携手暮年。突然,太突然,香消玉损,恨红颜命短!
刹那间,一重又一重加深的痛苦,雕刻进他体内的五脏六腑,雕刻进浑身的每一个细胞,他全身瘫软,侧卧在地板上,头冒虚汗,四肢酸疼得要命。他不明白命运为什么对他如此不公?究竟是为什么?
一七,二七,三七,龙继荣给强念珠去上坟,每次回来,他都魂牵梦绕。那一夜,睡在书房的他烦乱的睡不着。他用意念一点点驱除完内心的杂乱,一呼一吸在聆听着深夜的宁静。
其实村子没什么响动,他的耳朵里却听出,周边被异样的怪声音包围,如千军万马在奔腾;如熊熊烈火在燃烧;又如无数的车轮在碾压水泥路面嚓嚓的响声……
龙继荣刚平静的心,又被烦乱占满。看来今晚他注定要失眠了。他头开始剧烈痛疼。一时想不出用何法来减轻或缓解痛苦的他,产生出自控不住的巨大爆发力,使他摔碎了玉枕,砸烂了砚台……
龙继荣痛失爱妻的心情,龙府上上下下十几号人是理解的。父母轮换着,一有空便给儿子做心理疏导。随着不堪回首的苦难岁月,渐去渐远。太阳温暖无私的光芒,一天天再次照进他痛苦、沉闷、寂冷的心田,他从大自然中寻找到力量和心灵的归宿,使他的精神状态也在日出日落,花好月圆中渐渐好转。
爱妻虽走了,但她留下的骨血还在,看见了龙子平便仿佛看见了爱妻,爱他就等于在爱强念珠。龙继荣混账的脑子一下子清醒后,他去父母卧室看望了婴儿龙子平,并抱他进怀里仔细端详了很久很久。

见过龙子平的龙继荣心中一下子产生出一股从未有过的责任感,充斥全身,使他不得不再次振作精神,为这个可怜的小不点好好活着。
于是他不等丧假休完,提前回到学校,一周两周过去了,没有回龙府。龙天霖派以前伺候强念珠的丫鬟韩小月去学校叫他。可半月一月过去了,还是不见龙继荣回家。实在坐不住的李氏又亲自去了趟龍興寺。这是强念珠走后,她第十一次去学校看望她的宝贝儿子。
儿媳的突然离世,这无疑给住在龙府鼎秀阁的老两口十分沉重的打击。最命苦的还是这一出生,殁了娘,爹又嫌弃的龙孙龙子平。
金水水,银水水,不如亲妈的奶水水。这孩子生下没奶水水吃怎么办?也许是上天在垂怜他。就在龙子平出生前几日,龙顺天长子龙应发之妻萧玛瑙又生了个男婴。
这个身体康健略发胖的妇人,有充足的,一个孩子吃不退的奶水。
李氏带着厚礼和诚意去了趟村子西边边龙顺天家。一进屋,看见围着红头巾的萧玛瑙坐在土炕上正在给娃喂奶。手边的里放着一双废旧报纸剪的大人鞋底样子。
“龙夫人,什么风把您吹来了。快坐,坐,坐。”萧玛瑙把吊在奶头上睡着的孩子,放在土炕角盖好,连忙下炕招呼李氏上炕坐。
“爱呀呀,您来就来了还带什么礼物。咱又不是生人,您也太客气了。”接过点心搁上柜面的萧玛瑙二次坐上炕,端来针线筐,接着做针线活,绱那双不满周岁婴儿穿的虎头鞋。
李氏以看萧玛瑙的小宝宝为由,向她倒出心中积压已久,又难以下咽的苦楚和心酸。含着泪花的李氏拉起萧玛瑙的双手,诉着苦说:“玛瑙呀,你说龙府咋会摊上这事啊!”
“龙太太,眼下不要太难过。娃都是女人生出来的。这事我也听说了,谁也不怪,要怪就她强念珠命不好。心放宽一点,一切都会慢慢好起来的。”
“我今天来,还想跟你商量个事,这事我跟你娃他爹也商量过了,怕你不答应,这几日一直没敢冒失前来。”

“谁家能没有小灾小难?我们家上下老小这些年还不是靠龙府生活。再说龙府一脉单传,保护小少爷健康成长,就是保护鼎秀阁的根,保护龙府的全部希望。”
“那我等会儿回家,就把我孙子抱过来。我今天来时走的匆忙,也没买什么,这点小心意,你得收下。”李氏说着拉起睡醒的小娃手,在咯咯咯逗娃笑,“你看我来了这么久,还没问你给娃起啥名字?”
“叫拉锁。取纳财锁宝之意。是娃他爸请高人给娃起的。”
“这名字起的好。”李氏说完转身出屋,没走几步,她又回了屋说,“玛瑙,你对我孙子的抚养费,每年龙府会双份给你。从今以后,我的孙子管你叫娘,你和你丈夫就是他的再生父母。”
萧玛瑙的意外答应,让李氏喜出望外,她小跑回家告诉龙天霖这个值得庆幸的好消息。龙天霖说:“过些日子再抱过去吧。”
李氏走后,抱着哄孙子的龙天霖,对这娃的人生有了更深一步的长远打算。他说:“你抱给人家,是等孙子过了周岁再抱回来,还是干脆给人家,成了人家的孩子?”
“当然是过了周岁,就赶紧抱回来。她家孩子多,放在她家长期养下去,缺吃少穿的,肯定把孙子养不好。再说,咱孙子毕竟不是人家亲生的。你怎么舍得叫人家长期养下去呢?”
“你真是妇人之见。你没看最近的报纸,天天宣传共产党打胜仗的消息。我看这回可能真是要大变天了。强念珠的死,给咱敲响了警钟。以后的龙府,恐怕不会再有什么好日子过了,到时你拿什么养大他,又怎么保证他不受牵连。还有荣儿不大喜欢这个孩子,他还年轻,将来肯定还要续弦,再娶妻生子。”
“你的意思是……”
“与其叫一个咱看不到的后妈养,还不如叫龙顺天儿媳养。因为龙顺天咱知根知底,过去他家也的确受过不少咱的恩惠,咱待他不薄。”
“说的也是。自从把龙殊玉嫁出龙门,龙占才接了他爹龙顺天的班后,他就一直住进龙府龙殊玉住过的房子里,跟咱像一家人似的。”
“我的意思,在未变天前,咱把孙子的事得提前安排好。”
“他爹,你这不是在犯老糊涂?”
“没糊涂。自古以来,改朝换代要牺牲无数无辜者的生命,换取新制度的建立,我担心到时打起仗来,咱这家产也保不住炸成炮灰。”
“保得住。有你在,有我在,还有荣儿在,一定保得住。”
“保得住好,保不住也罢。但一定要保住密道……。”龙天霖嘴巴凑近李氏耳边,说了些不让任何人听到的悄悄话后,哄孙子回房睡了。
出生在龙府的孩子全是宝贝蛋,全是金手银胳膊,如今咋舍得给人,叫他人代养。平常老不放心的李氏,从龙府到萧玛瑙家这段路上,身影一日日多了起来。
龙子平满周岁那天,萧玛瑙等一大家人被请到龙府吃周岁宴。李氏说:“娃他妈还未过三周年,今年娃的生日一切从简。”
吃过饭,李氏命丫鬟端来两个一模一样白银项圈,她跟龙天霖一人拿一个,戴上龙子平、龙拉锁的脖子。祝愿这两个不是双胞胎,又胜似双胞胎的孩子平安健康,长命百岁。
庆生当天,龙继荣最早去龙顺天家,抱龙子平回到龙府。进院子看见丫鬟韩小月一人在井台上摇着辘轳绞水。用牛筋拧成的百年不烂的井绳突然断了,失控的辘轳飞速旋转起来,听见有人喊,“趔开,快趔开,小心辘轳打到你的头。”
盛水的木桶,上升半井中,咔嚓井绳一声断,急速坠落井底,“哐”地溅起满井壁的水珠。后来贺岁的龙顺天知道后,叫韩小月找来两面镜子。一面镜子放在太阳中,折射光照在挂在井台上的另一面镜子上,再次折射进黑洞洞的深井底。

爬在井口的龙顺天很清楚地能看到,三十米深的井下,水表面泛动的斑驳的白光。他双手紧握麻绳,不停提拉绑在九爪铁肉钩的井绳,上丢下晃,再反圈正圈地摇动,让浸入水下的晃动的九爪铁肉钩,随机挂上目标。没过几分钟,肉钩挂上了木桶把,沉落井底的木桶,被很快打捞了上来。
这井绳断得太不是时候,迟不断,早不断,偏偏断在娃生日那天。到底是自断还是有人刻意为之?强念珠死后,让心眼加稠的龙继荣对龙府发生的每件事,那怕是碎碎点小事,开始多疑起来,平常留神细心观察龙府每个人的行踪,尤其是龙占才的行踪。
龙继荣这一想法,是他晚上去学校,又觉心魂不安,深夜再次折回龙府的半路上产生的。之前的夏夜,龙占才站上小木凳,用手指戳破窗户纸,偷看坐上土炕的韩小月在一遍遍闻散发着女人味的红裤衩上的气味,然后手指伸进屄里,在一出一进地自慰。恰巧被路过的龙占才偷窥的事,还在龙继荣脑海中萦绕。
龙占才的卑鄙行为,破坏了龙继荣心中之前对他百般信任的大好形象。
那晚,悄悄溜进龙门的龙继荣蹑手蹑脚向后院自己的卧室走去。过书房时,听见黑暗的屋子有异动。他发现门半开半闭,他走进去,看见一个黑影在书桌抽屉里乱翻。那个贼娃寻来找去,在书柜隐秘处,拿走了他平常舍不得把玩,放在桌面做镇纸用的那块小玉件。
那块浑然一体的精美玉雕,是一对首尾相抱的玉石獾子,象征着欢欢喜喜。是强念珠当年的陪嫁物,也是她留存给他的全部念想。
黑影揣玉石獾子进怀里,正往门外走,感到后脑勺有一根冰凉又坚硬的铁管在顶着他。妈呀,是枪筒。吓得贼娃跪在地上连喊:“少爷饶命!少爷饶命!”然后脑袋不停地在地板上磕,如饿鸡啄米。
龙继荣顺手撕下黑影蒙在脸上的面纱,发现果然是龙占才。他很恼火地取下顶在龙占才脑袋后的那把仿真手枪,恶狠狠踏了他一脚,“滚!还不给我快滚!以后再敢在龙府胡作非为,出现这种出格的事情,小心我让你的脑袋搬家!”乱了方寸的龙占才把玉石獾子放回桌面,吓得魂飞魄散地逃走了。
这件事说大也大,说不大也不大。到底要不要禀报给父母大人,犹豫不决的龙继荣一时心中没底。若报告给父母,把龙占才炒掉,对他自己又没啥好处?他的亲生儿子龙子平还在龙占才的哥嫂家,势必会对孩子造成不必要的伤害。
幸亏什么东西也没丢,这事全当今晚没发生,他什么也没看见。只能恨掉牙齿,往肚子咽。以后有的是机会,收拾这个狗奴才。
之后的许日里,两家人胜似一家人。平常问寒问暖,互帮互助。逢年过节,礼尚往来,关系好得令村民产生嫉妒羡慕恨的程度。龙府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从小寄养在别人家的龙子平好。眼看强念珠满三周年,迫不及待的李氏看到龙继荣从学校回来,便拉住他的手说:“荣儿,过去的都已过去,不要再停留在过去。你还年轻,人生的路还长着,一个人孤孤单单怎么生活下去?我跟你爹商量过,到年底给你另娶个媳妇。”
“我不要,今生不再娶。自始至终心中只有她一个。”说这话时,龙继荣是很认真的。看来长达三年的时光,还未能叫他释怀。可见,他对强念珠的爱不是一般般。
“不许胡说!”旧疾复发的龙天霖很生气地打断儿子的话,摇晃着头,手捂着上下翕动的干嘴唇咳嗽着。
“一个正常健康的年轻人,死了媳妇怎么能不再娶?你不娶才让满村子人笑话,难道龙府没钱娶不起?所以你必须再娶。”很少发火的老头子,发了如此大的雷霆之怒。
“娶强念珠是您们千挑万选出来的,可结果呢?现在你们又逼我再娶,不是我把后果想得很糟,只是我觉得没多大意义。至少目前是这样认为的。”
“目前家里有吃有穿有人伺候,当然没必要。万一战争打响,你将一无所有,到那时你再想娶,又有谁会嫁给你?难道你后半生打算一个人孤零零的活下去?”
龙天霖说这番话的前几天,他去省城谈牲口生意,顺手买了几份近期的省报。
报纸上刊登着,1949年中国人民解放军遵照中央军委毛泽东主席,朱德总司令,发布向全国进军的命令。第一第二第三野战军于4月21日,突破西起湖口,东至江阴的国民党重兵把守的千里长江防线。4月23日,占领国民党统治中心——南京,宣告了国名党反动统治的覆灭。
1949年5月,受命的第一野战军,在彭总的指挥下,三十万大军,正在向西安挺进,准备一举歼灭国民党余孽,解放大西北。
关中道肯定是解放大西北的主战场,仗很快会打过来。这一点他龙天霖预感的比谁都超前,后果比谁看的都清楚。所以他再三督促儿子早点续弦完婚。凡事先从最坏处着想,不怕一万,就怕万一。
可看重现实的龙继荣根本没那么想,他只顾到与问话相关的事。他与纪素芳的邂逅,由于他自负自大,最终没听纪鸿尚的话,上县城去教书而分道扬镳。与强念珠结婚,他遵照父母的话,可如今,她丢下他走了。
到现在他弄不清到底该听谁的,如果再听父母的话,错了怎么办?如果不听,错了又怎么办?他很矛盾,只有头疼地走开,将那些儿女情长通通抛在脑后,不再去想它。拿工作塞满他的心和脑,塞满他的生活,让日子好过些。
那样用逃避现实,借来的心情好受没过多久。直到夏忙结束的一天晌午,如梦初醒的龙继荣感到一切已来不及了。
西天上乌云密布,黑压压一片向东压来。紧接着狂风大作,不,是被狂风更狂的龙卷风,如一把巨大的利剑,转眼间把村口那棵直径一米多粗的老泡桐,从腰间“斩”断。只见农舍上的瓦片,离开多年的房顶,如一片片树叶,随巨风在路面上翻飞。

风中夹杂着乒乓球大小的冰雹,乒乒乓乓滚落一地。随后冰雹又转化成暴雨,倾盆而倒一个多时辰。多年不漏雨的龙府粮仓屋顶被大雨冲塌,狂泄如瀑布,淋湿了夏收刚入库的一包包干小麦。
龙府大院淌不急的如河流的雨水,涌入粮仓,卷走了一包包干小麦。水面上漂浮的一层小麦颗粒,被翻滚的黄泥水带出院子,冲向头门,漂了一路,漂出一村子。好多光着膀子,冒着暴雨的佃户挽起打补丁的裤腿,赤脚站在黄泥水中,用竹罩篱在水里拼命地捞小麦粒……
打着黄油纸伞,柱拐杖的龙天霖站在院子的暴雨中,干哭没眼泪。雨水灌湿了他半截裤腿。只见血虽还热,心却已冷的他嘴里一遍遍哀叹道:“真是家门不幸啊!家门不幸……”
把一粒粒粮食,看做比金子还珍贵的龙天霖面对如此巨大的损失。他的肺结核病情加剧,咳嗽不止,痰中带血,染红了握在手心的白手帕……
等雨后天晴,天空出现了一道平常很少见的亮丽彩虹。沟转弯站满了看彩虹的人。他们望着其实很遥远,仿佛在眼前的一个个重重叠叠的蓝三角连绵而成的西关山,望着其实很遥远,仿佛在眼前的三十公里外的高入云霄的宝塔法门寺,在满怀希望地谈论着,人民翻身当家作主的好日子就要来了!


作者简介:安焱,原名安红朝。昵称麒麟才子。1972年生,陕西扶风人。宝鸡市作家协会会员。传统文化公益讲师,西府文化名人。1996年开始创作,迄今累计创作超过100万字。先后在陕西农村报发表散文《我爱读书》,组诗《三朵村花》等多篇作品。出版有《安焱诗文集》。长篇乡土小说《虎凤蝶》是他的第一部长篇小说,也是他的经典代表作品。

(来源西散南国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