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小时候,五里坡是一堵墙,挡在村庄和县城中间。每逢上城赶集的日子,我们缠着要跟去。家长在连许三愿也不济事时,便会转过身厉声道:去!去!!到五里坡上,可没人管你。
五里坡简直就是我们儿时的噩梦。
(一)
就要上小学了。校门外打麦场溜溜光,诱人赤脚去跑。夕阳西下,我们几个小伙伴坐在场边,一撺掇就说定:咱们自己去县城。各自回各家要钱。
第二天吃过早饭,村南头大柿树下,始终等不到阿武。派阿文去打探,说是他坐在院子地上正闹着。我们都向村里张望着,脖子都困了。看看渐渐升高的太阳,便不约而同向五里坡头跑去。
县城东花坛西北角,堆叠着几排水泥盖板。县城跑了一圈,几个人便坐在那里看人们盖楼房,旁边的蒸笼不停地冒着热气。每人吃净了一黑碗儿加糖的白米饭(二毛五分钱)后,沿着老洛济渠沿,开始往回走。
五里坡头。洋槐树下,任风把贴在额头的头发吹起来。脸上潮红退去,我们又活泼得像叽叽喳喳的雀群:
等咱长大了,上坡就不累了!
大人?更累!
他们还要背东西…
还要推车……
还要拉车…
……。
有那个——多好……
哪个?
咱今儿看过的——
他说是卷…扬机。
对对对……
那行?
这坡太平!
太平?可以挖啊。
咱挖得立能能的。
……。
五里坡老路在一道壕沟里。据说是旧社会人们走壕沟,为了躲过瞭望的刀客。坡路窄狭,迎头仅可错开一辆空架子车。全程只有两处壁沿有缺。那里地势较为平坦,阳光能斜照进来,人们便常在这里驻车歇脚。
坡头往北端直一条大路,穿过金家庄,直通卫凹村。早先的路壕七捌八弯的。新中国土改后,经过乡(公社)村(大队)多次筹划和建设,才有了这笔直平坦宽阔的大道。
坡头东北方向,早先有一排黑木电线杆,沿线杆有一条望不到头的土路,瓷实明光,也称大路。据说:先前大宋杨坡河底渑池义马的人们赶王范集,骡马队伍都走这条路。现在黑木电杆没了,代之以输电金属架,相伴的那条"大路",早已一节一节地荒废了。但我们村那里的几块地名,到现在还叫作“大路南。”
(二)
行路难,难在五里坡。那时候,人们去宜阳拉煤需要两三天,下坡时架子车要有大人驾辕,还要有人踩车后橛子。一般的赶集购物,都是当天回。回来时,大都要有人或是到队里借牛去接。接车的时间都是事先约定好的。
麦子开始拔节了,周六放学回家,吃过午饭,母亲交给哥哥一根长绳,让我俩去接父亲。
坡下,自行车梁上横着鼓鼓的长布袋,布袋外边的一头顶在路崖上。父亲坐在车旁的阴凉里,擦着汗。看我俩走到跟前,他一伸胳膊从地上站起来,拉开车把上的黑包,拿出一个牛舌头膜,掰成两截。看我俩一口一口吃了,才开始上坡。
长绳穿在车把下边,我俩一人一绳头,父亲撑着车把。上阵父子兵,来不得虚的。汗多了歇,汗落了赶。相看的多,说话的少。
我问:这坡真是五里?
哥哥说:没有吧。
父亲问:你觉得呢?
"十里也有!"我愤愤然。
那时候,五里坡就像是悬靠在卫(凹)——吴(村)路上的一架旧长梯。叫人喜欢不得,抛弃不得。
(三)
讨人不喜欢的五里坡,在我却有一次愉快的记忆。
正是贪玩的年纪。村里先是有了深井泵,柴油机抽水时候,大人挑小孩抬,家家盆满钵溢。人们不再一把辘轳摇一天,一盘井绳把自己盘上。接着各家有了自留地,原来装粮的瓦罐瓷台也小了。
村子里的人,开始争相换水缸换粮缸。瓦缸换成瓷缸,小缸换成了大缸。人们先是拉车上街去买,后来有大车的瓷缸送到村子里卖,再后来家家有了竹麦圈皮粮仓砖粮食池。这是后话。
那一年,村东池塘里已是蛙声不断,村子里到处飘荡着麦熟的味道。父亲一早约了人,上街买缸去了。
下午,我牵着自家的牛跟着去接车。坡底,每一辆架子车都装满了大缸,由绳子攀缚着。遇到了搭车的大人,我便不用牵牛了。父亲让我坐在他身后的大缸里。
许是跑累了,或者是插不进他们的谈话。不知不觉竟睡着了。到了坡顶,我才爬出缸沿儿,看看路面如清水洒过,路沿边的灰土成麻子包。
"下雨了?"
"下了一道坡。"父亲笑道。
"**哥,这孩子将来有大福啊。"
我仰头看看天,几丝云彩飘动,都镶着麦黄色的边儿;夕阳在麦浪里跃动,几只夏鸟飞掠而过;前方一只毛绒绒的兔子,也是麦田的颜色,一下了就穿过了马路。
大人们谈论着眼前的美好生活,到最后还是会感叹:啥时候,这五里坡才能好走点?
(四)
终于县里派人来了。勘测画线,开来了推土机。五里坡拓宽了,改道了。不再走在那条沟里,而是向东延展,越过壕沟,走在岭上,坡度小多了。
据说,设计中第一道坡没那么陡。下边一个村子里,有几户群众说什么也不肯放弃自己的几亩坡子地。人们便想到了一个人。那时候乡亲们都不相信:一个县长到小村子里,还能有办不了的事?
王副县长名讳:魁梧。我们那里妇孺皆知,之前帮助解决吃水难、救济贫困户……,一件一桩都做到了老百姓的心坎上。人去了几十年,在家乡仍是有口皆誉。
而我却只见过他一面,也是在五里坡上。那时我在县城上初中,周六下午放学回家。五里坡上边的歇脚处,有几位年长者盘坐着说话。其中一位面生些:他话不多,但能看出他是他们的核心。短白头发一根根竖着,红红的脸膛,腰板挺直,穿一件干净白褂子,一排线扣都敞开,喉节和梭骨显现。他也是脱了鞋,垫在屁股下边。我听了好一会,才认定是他。
"咱是走道的,人家是吃饭的。"王副县长进村作了调查后,五里坡下半截改成了现在的样子。
读的书多了,渐渐明白:一个人要有所为,更要所不为。有所为是能力是担当,有所不为是品德是敬畏。共产党的官员为与不为,坚守的都是老百姓的利益。常常看到一些人,官职不大却无所不为,攫取群众利益如砍瓜切菜一般。他们下台了,进去了,人民群众没有不叫好的。官员的功过,其实都在老百姓的心坎上。
五里坡缓了宽了,拉砖拉沙拉石料的拖拉机也开始多了。许多人家上街赶集都开着自家的手扶拖拉机,在坡上遇见了,人们还要一边用手扇挡着灰尘,一边张开口打招呼。
(五)
县城往北,几道塬头都有长坡,也有唤作五里坡的。七、八年前,先后硬化了路面。晴天不再扬灰,雨天别了水泥。行道树四季长青,花开时节一路的芬芳。我们村前的五里坡上,还有了梯田式果园。梨果葡萄核桃成熟的时候,如果你愿意还可以走进园子,来个激情采摘,挑个品尝。
村里多数人开始了城乡两栖的生活。人们竞相外出,纷纷到远方的城市去务工经商;即使在家的人,白天在田间干活,晚上有的也在县城休息。夜幕降临车行五里坡上,县城方向万家灯火盈川,楼房如秦淮河上的画船。更感到村里那几盏电灯的孤单和灰暗。
不见了架子车,自行车也少有,电动车汽车爬起坡来轻松,但也日趋稀少了。只有在春节或是收获或是有人家过事那几天,五里坡才热闹一阵子。过后便更显冷清。
五里坡上行人少了,乡亲们依然奉之若亲,希望他一直干净齐整。前不久,一场大雨刚过,两位村民及时修补了冲损的路面。村庄微信群里的其它人纷纷赞赏,一时传为佳话。
百年追梦人,不老五里坡:
一串脚印就是一个故事;
一道车辙就是一段记载;
一次变身就是一个时代。
岁月不居,时光如梭,五里坡倚坡而坐,像一位守护家园的老者。他胸有沟壑,饱经沧桑。追梦路上,疲倦的时候回头望一望他,便会增加无限续航的力量。

作者简介:金丰先,笔名金家,洛宁县金家庄人,教育工作者,中共党员。工作之余喜阅读爱散步,有文字发表多个网络平台,偶有获奖。
